延丰十七年,晋王许礼率军迎击匈奴,斩首十万,大胜还朝。
但晋王拒绝了朝廷了赏赐,而是提了三个要求。
第一,彻查十年前卫国公勾结外敌一案;
第二,重新为他和卫国公之女赵知韵赐婚;
第三,诛杀奸宦宁长和。
我就是宁长和。
我也是,赵知韵。
1.
「嘶!」坐在主位的戚贵妃娘娘被怀里的狸奴抓了一下,吸了一口冷气。
周围的宫人忙凑过去,但戚贵妃已经亲自抓住了狸奴的脖子。
她挥挥手,散开了围上来的宫人,拧着狸奴走到我面前。
「宁大监,这伤主的畜生,该怎么处理啊?」
「杀!」我低垂下头,从胸腹里发出声音来。
「说得好,不听主子话的畜生就该杀!」
戚贵妃一用力,瞬间拧断了狸奴的脖子,她一松手,将狸奴摔到我面前。
我忙用身子接住。
「宁大监这又是何意啊?」
「娘娘平日最爱这雪奴,它犯了错,该死。
但到底也讨了娘娘数年欢心,娘娘仁慈,奴想将它厚葬了。」
戚贵妃鼓起掌来:「不愧是短短三年就坐到司礼监头把交椅的人,这话说的就是通透。
礼儿的事,本宫也听说了,礼儿常年领军在外,听了些传言,生了误会,宁大监可不要计较。」
「奴不敢,晋王殿下为朝廷立了大功。
只要晋王殿下高兴,别说奴这条小命了,就是把奴剐了都是应当的。」
「成了,快起来吧,你是从我宫里出去的,也算是我自家人。
这有了误会啊,就想法子解了,什么死不死的,瘆人,也不吉利,你说呢?」
我忙捧着狸奴的尸体站起来,不住赔笑:「娘娘说的是,奴受教。」
「这大军回朝,司礼监也忙着呢吧?
快回吧,那么多事都在你身上担着呢。
且放宽心,本宫知道轻重。」
「谢娘娘,谢娘娘。」我捧着狸奴的尸体退了出去。
到了宫门口,小太监要来接我手里的尸体:「干爹,让儿子来吧。」
「陛下那边可有消息?」
「陛下这会服了仙丹,心情正好,哥哥们才让儿子给干爹传话,请您去面圣呢。」
「那你不早说!」我狠狠踹了小太监一脚。
2.
我哭嚎着往殿里冲:「陛下,奴知错!奴有罪!奴来请陛下降罪了!」
皇帝迷离着眼,不紧不慢地说:「你犯了什么错啊,在朕这儿撒起泼来了。」
「奴不知怎么惹了晋王殿下不高兴,他要奴的命,奴就来请陛下赐奴一死啊!」
「朕让你死了吗?」
「可晋王他……」我稍稍抬头看了一眼皇帝,他即刻发怒。
「是朕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你是谁的奴才!」
我忙磕起头来:「奴该死,奴该死,奴这条命是陛下的,陛下叫奴死,奴才能死。」
「这才对,宁卿啊,你是懂事的,礼儿不是要给卫国公翻案吗?你去帮帮他。」
「奴领命,叩谢圣恩。」
「滚吧,朕要修行了。」
殿内的几个太监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总算暂时保住了命,猫着腰退出殿外。
我直起身子朝小太监们喊了一句:「叫车来,去大理寺!」
3.
锦衣卫们提着刀,押着街上的百姓在路边跪下。
我的车驾轰轰驶过,扬起的灰尘就像我躁动的心。
得了戚贵妃的许诺,又暂时领了皇帝的差事,我这条小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可等晋王回朝呢?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大理寺门前已经跪了一片,官员们齐呼:「恭迎千岁。」
撩开轿帘,大理寺卿弯腰赔笑候在车前,一个寺正被人按着跪在车前给我当脚踏。
「这如何使得?」
「千岁难得来大理寺,自是当得的。」大理寺卿笑着又给了那寺正几脚。
「可不敢,晋王殿下要咱家的脑袋,咱家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来替他老人家办事,求条活路。
哪能踩着朝廷命官下轿?你们这群没眼力见的奴才,还不快把诸位大人们扶起来,等我亲自来啊!」
太监们齐声应是,笑着搀起了跪着的大理寺官员。
我踩着一个太监下了轿,在那寺正面前蹲下身,替他擦着官袍上的灰尘。
「有劳这位大人了,咱家命贱,倒是连累大人了。」
「哼,我且看你这阉狗还能嚣张到几时!」寺正避开了我的手,一瘸一拐地就要走。
大理寺卿刚要训斥,我忙拦住:「倒是个有骨气的人,也许能入晋王殿下的眼。
咱家可不敢得罪他,还是先进去吧,办差要紧。」
进到堂前,大理寺卿请我坐到正堂,卫国公案的卷宗已经整齐码好。
「千岁,所有的卷宗都在这了。
当年主理此案的张大人已经致仕,住在京郊的庄子里,下官已经遣人去叫他了。
您先看着,他一会就到。」
「有劳了,除了张大人,刑部和三法司的不是也有人参与审理了吗?他们人呢?」
「回千岁,这事说来邪性。
当年跟卫国公一案有牵连的,不管是审案的还是查案的,这些年都死了。
就剩这张白柯,审完这个案子就得了魇症,陛下仁慈,赏他致仕,倒是他命好,还活着。」
「魇症?那还怎么查?」
「下官见过他,正常说话,还是可以的。」
「行了,咱家知道了。」
原是装病躲起来了,难怪我找不到这最后一个。
可我没等到张白柯,而是等来一把擦着我头皮钉到墙上的剑。
「把你的脏手从卷宗上拿开!」
晋王许礼,卫国公长女赵知韵,飞跃千里提前回京了!
4.
顾不上剑锋割散发髻,擦破头皮的狼狈。
我笑着起身拔剑,双手捧着奉还宝剑。
赵知韵想要拿回剑,但许礼先她一步握住剑柄:「宁公公不在家里等死,怎么到大理寺了?」
他满是厌恶地看着我,直要从我手中抽走剑,我忙撤手行礼。
「奉陛下口谕,咱家负责彻查卫国公旧案。」
我谄媚地笑了笑,赵知韵低声骂了我一句:「阉狗。」
我全不在意,可许礼却挺了挺身子将赵知韵护住。
「既然是父皇谕旨,那就先把头寄存在你脖子上。」
「谢殿下。」我侧身让路,等许礼经过之后,我拦住了赵知韵。
不等他发问,我已经开了口:
「殿下,咱家既然领了陛下谕旨查案,这该办的事,不能不办,还请殿下见谅。」
我朝殿外招手,指着赵知韵:「拿下!」
「你敢!」许礼手按住剑柄,朝我身前迈了一步。
赵知韵也变了脸色:「你这阉狗心量如此之小,要公报私仇?」
我立刻变了脸色:「当年国公府一百七十三人可都是交给我们司礼监验明正身的。
当年的奴才们瞎了狗眼,没认出您来。
今日陛下有意替国公爷昭雪,咱家当然也要请小姐回去喝喝茶。
好生护着小姐,别被不长眼的冲撞了,当年的事也好有个交代?」
我说完就伸手去抓赵知韵。
「本王说了,谁敢!」许礼一剑挥出,毫不留情,我急忙避开。
「殿下这是铁了心要抗法行事?」我挑眉看了他一眼。
岁月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也一如往昔,护着他心头的少女。
我们一时僵持在原地。
赵知韵吐了一口浊气,对着许礼说:「礼哥哥,不必担心,这阉狗说的有几分道理,我且随他去,谅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我这才仔细打量她,却找不到相配的身影来。
你到底是谁呢?
故人?
敌人?
5.
虽然赵知韵自愿随我进了宫,但许礼仍不放心。
他紧跟在我们之后,在宫门处拦住了我们。
「知韵此次立下了大功,我这就去禀明父皇,你可要说到做到,好生护着她。
不然,无须圣旨,本王一样杀了你!」
「殿下请便。」我恭顺地请他先走,而后唤来一个太监,吩咐他:「去戚贵妃宫里告诉贵妃娘娘,晋王爷去见陛下了。」
有意思的是,赵知韵在我提到戚贵妃时,手不自觉捏成了拳。
这一等的功夫,留在大理寺的锦衣卫也追上了,张白柯也押到了。
我不禁拍手,对着赵知韵说:「你们好生招待张大人,我要先陪赵小姐。」
我带着赵知韵到了我住的屋子里。
请她坐下后,亲自泡起了茶:「这说来,咱家同赵小姐一样,祖上都是湖广人。
湖广人喝湖广茶,小姐看看我这茶色如何?」
赵知韵先是不屑,可在闻到茶香之后,变了脸色:「你这茶…….」
「正是原本要分给国公府的贡茶分例,咱家也是听国公爷杀敌报国的故事长起来的,也算有缘。」
我递过去一杯。
「你们这群阉狗还敢提国公府!」赵知韵气急,并未接过茶杯。
「都是为皇上办事,如何提不得?」我嘬了一口茶,淡淡问她。
「如何能一样!国公爷是忠良,一心为民,你们……你们!」赵知韵手指着我,眼中已经泛起泪光。
「只要不听陛下的话,和前任督公一样,都是个死。」赵知韵听完我这句话,像是失了精神,呆坐原地。
我起身从架子上取下盒点心。
「小姐莫气,饮茶要陪茶点,请用。」
赵知韵在看见我递过去的点心种类和样式后彻底惊住了。
「你……你到底是谁?」
我摇摇头,我是谁不重要,只要你是故人就好。
6.
我迈步出门,准备去好好招待张白柯。
却迎面撞上了戚贵妃宫里的太监总管。
「娘娘让小的感谢宁公公。」他俯身行礼,却拦住了我的路。
「不过一句话的事,也值得派您亲自来?」我笑着从怀里掏出银子递过去。
总管没有收下,而是朝身后招了招手:「这谢您是一件事,可娘娘还另有差事交托给我。得罪了,宁公公。」
我被总管带人拖进了牢房,张白柯正被我的人抽着鞭子,见这阵势都停了手,有些局促地看着我们。
「咱家也不是老的走不动道,还用您带人扶我?娘娘未免太体谅咱家了。」我依旧笑着同总管说着话。
「娘娘说了,张大人是卫国公案最后的证人,要帮晋王殿下,就要让张大人开口,所以啊,就得对张大人客气一点。」
总管吩咐人将我绑到刑架上,劈手抢过了行刑太监手里的鞭子:「就只能委屈委屈宁公公了。
来呀!按着张大人,请他好好看着。」
说完,总管就用尽全力一鞭打在我身上。
他故作惊讶地捂住嘴:「宁公公,你怎么不叫啊,这样如何给张大人做个榜样?
是不是我手太轻了,没让您想起在贵妃宫里的日子?那些日子,您可求饶求的欢呢?」
他又用鞭子沾满了盐水,狠狠打了我十数鞭。
我也终于闷哼了一声,他才抓住了我的头发,在我耳边低喃:「哎哟,看来那药确实伤身,你以前可比现在耐打多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怎么会知道我服了药!
「我知道的还很多,看着仇人在眼前,不能亲手报复的感觉怎么样啊?
当年国公爷好像也是张大人看着受刑的,不想宁公公你也有这待遇啊。」
他轻笑几声,我心里却已经翻起惊天大浪。
我的身份暴露了?
还是他是在诈我?
7.
但我没有从总管那里得到答案,他说完那句话后就摸了摸我的白发,让人将我扶回了司礼监值房。
司礼监的值房里空空荡荡,我对着镜子开始拔头上的白发。
就像拔掉心里最后那点儿期盼。
不管戚贵妃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同许礼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哟,干爹,哪能您亲自动手,让儿子们伺候您吧。」
抱着奏疏回来的太监见了,忙将奏疏撇下,站到我身后。
「四喜啊,我们认识多久了?」
「干爹您还记着我的名字。」四喜挽过我的头发,仔细的一根根挑起来。
「当初一起在酒醋面局搬坛子的时候,我答应你有一天提拔你到司礼监,我可做到了?」
「干爹对儿子的恩,儿一辈子都记得。」他小心地错开我的视线,在我脑后挑了起来。
「我不要你的一辈子,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等我死了,就把我烧了,骨灰洒进长江。」
「干爹是皇上亲封的千岁,定能多寿多福,可别说这种丧气话。」倒是难得的,十年没变的人啊。
「我的福气早断了。」我闭上眼不再看他。
「干爹可是为晋王的事烦心,要不儿子把他……」四喜咬牙说出了这句话。
「哈哈哈哈哈,你这狗胆变大了啊。也是,都十年了,谁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呢?」
「你要好好活着,别干傻事,记得我的托付就行。」我听完只笑,拍了下他放在我肩头的手。
「是,干爹。」
这白头发可真多啊,明明我才十七岁。
「罢了,挑也挑不完,我还要插簪呢。收好吧。」
四喜抹了把泪,替我梳了发髻。
戴上官帽,我开始看起奏疏。
不一会又有太监来传话。
「禀祖宗,戚贵妃娘娘请您。」
「知道了,你去回娘娘,我一会就到。」
「四喜,挑几个听话的,你带着亲自去守赵小姐的门,见到晋王殿下才准放人,知道了?」
「干爹放心。」四喜恭顺地跪下。
「我这身衣服没乱吧?」
「精神着呢,干爹生的美,像是画里的人。」四喜抬头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笑着回我。
「嘴甜。」
逗了四喜一句,我出门往戚贵妃宫中赶。
8.
戚贵妃正亲自给许礼揉腿上药。
我恭敬地跪在殿里。
「起来吧,都说了你是我自家人,不用见外。」
「母妃!」许礼拉了拉戚贵妃的袖子,戚贵妃淡淡扫了他一眼,许礼安静了。
「还要多谢宁大监送来的供词,不然陛下这火,可不知道怎么消啊。」
「份内之事,担不得娘娘一句谢。」我没有抬头,只往上看了下戚贵妃,她专注地给许礼上着药,不曾看我。
「你当得起,之前礼儿冒失,辞了陛下的赏。」
「只是还有那么多将士,朝廷不能寒了他们的心,还要有劳宁大监多多操劳。」说完,戚贵妃才施舍我一个眼神。
「奴才明白,将士们为了朝廷出生入死,奴才一定好好犒劳他们。」我立刻趴下跪好。
「这就是了,礼儿,那都是你的将士,你随宁大监去,好好听听怎么个安排,也给将士们去个信,让他们安心。」
「母妃!」许礼不甘心地看了一眼,终是叹了口气:「儿臣领旨。」
出了殿,我让人取轿子来抬着许礼。
但他拒绝了。
「殿下有伤,坐轿子快些。」
「父皇可没许我宫里坐轿,宁公公这是要抓我的把柄?」
「不敢,只是很快殿下就能接到圣旨了,现在坐一下也没什么?」
「什么意思!」许礼总算机敏了一回。
「殿下当时只辞了自己的恩赏,数万将士们的封赏,司礼监可不敢忘,一早备下了,陛下也勾了红。」
我淡定地往前走,许礼听完我的话却愣在原地。
「今日有奏疏来,楚王殿下,怕是不好了。」
「奴才还要去太医院挑几位太医去楚王封地,就不陪殿下了。」
「提前恭贺殿下大喜。」我停下脚步,转身冲他拱手一拜。
许礼此时已经顾不上我,跃上轿子让人往诏狱赶。
罪臣之女,就算平反,也做不得太子妃。
但是可以做皇后。
9.
只是我刚送走太医,皇帝身边的太监领着人过来了。
他冲我弯腰行礼:「干爹,得罪了,陛下要见您。」
起身挥袖,我的官帽被扫落在地上,人也被押住捆好。
皇帝正在打坐,太监们将我丢在地上就退了出去。
我忙挪正身子,恭敬跪好。
「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奴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我双手被缚,只得用脚发力,蹬出去撞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皇帝挑开帘子看了我一眼:「心够诚的,疼吗?」
「不疼,不疼,奴惹了主子生气,主子怎么罚都是应当的。」
「你还知道朕才是你的主子啊!」
皇帝冷笑了几声。
「那怎么敢帮赵知韵逃跑!」
「奴不知啊,赵小姐立了功,又是晋王的心上人,奴才让人小心看护,奴实在不知啊!」
嘴里的血溢满了鼻腔,紧喊几句之后,我一阵眩晕,但我还需要坚持这个姿势不能动。
终于殿门打开,一个太监快步走了进来扑到地上。
「陛下,楚王薨了!」
倒数第三个死了。
「宁长和。」皇帝疲惫地喊了我一声。
我已经不能回答,旁边的太监急忙将我拉起来。
我咳出了嘴里的污血,才回答皇帝:「奴才在。」
「朕给你最后一个任务。」皇帝那双浑浊的眼此刻死死盯着我。
「奴才遵命。」我心下了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