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有个记仇本。
正面记录着养育我的费用,反面记录着我忤逆她的行为。
在她的本本里,我有各种各样的名字。
讨债鬼,小贱种,不孝女……
她一边盼着我能给她回报,一边又盼着我死。
后来,我死了。
我被掏干了心肝脾肺肾,留给她一副空空的皮囊,和一张八十万的银行卡。
妈妈,我把钱和命都还给了你。
所以,你满意了吗?
……
除夕前一天,下了场暴雪。
艰难地敲开房门,我妈跟宋初微出现在眼前。
宋初微是我表妹,比我小三天,舅舅舅妈车祸去世后,就一直养在我家。
我爸妈都很爱她。
很爱很爱。
看见我的装扮,我妈冷笑一声。
“又不是什么文化人,学人家戴什么眼镜?再怎么装文静,也是个交际花!”
看来,这又是她给我取的新外号。
她有一个记仇本。
正面记录着养育我的费用,反面记录着我的忤逆行为。
在那个本本里,我有各种各样的名字。
讨债鬼,小贱种,不孝女……如今,又要多个交际花了。
雪水顺着脸往下淌,我的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
可她们就这样站在门口,像对待一件劣质商品似的,对我评头论足。
直到我爸裹着一身油烟味从厨房钻出来,才将我拉进屋。
他抹了抹脸,脱下围裙塞到我手里,“怎么这么晚才到,别愣着了,赶紧做饭去!”
厨房的门被我爸关上。
隆隆的油烟机声响起,却挡不住他们三人的欢笑声。
那声音听在我耳朵里如同击鼓,震得我心口发麻。
突然,我手一歪。
一瓶酱油倒在地上。
瓶子碎裂的声音响起,我妈第一时间冲了进来。
不由分说,直接给了我一巴掌!
“陈书颜!不就是让你做顿饭吗?你至于摔摔打打的?干什么,我说你不对吗?拉着个死人脸给谁看?”
妈妈,这下你说对了,我的确快死了。
眼镜被打到地上,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我摸索着去找,酱油瓶子割伤了我的手指,我妈还在唠叨。
“不爱回就别回,是我耽误你出去卖了?弄得像我欠你八百吊似的!”
我将眼镜戴上,站起身来,在围裙上胡乱擦着手上的血。
闷着头说。
“妈?谁放假了不想回家?是我不想回来吗?你不给我生活费,我不在外边打工,拿什么交学费?
“还有,我没有摔摔打打也没有扮文静,我只是病了……”
妈妈,我病了,脑癌晚期。
肿瘤压迫了我的神经,我的视力和行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
可我妈没让我把话说完。
“说什么病病病的!大过年的真是晦气!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让你回来!”
我苦笑,“已经回来了,忍忍吧!”
我妈嗷地一声,伸出她刚涂过红指甲油的手指,狠狠划过我的脸颊。
“老陈!你看看,这就是你闺女!她一个做女儿的,竟然让我这个当妈的忍她!你说,我要忍到什么时候……”
忍到我死就好了啊。
我蹭了蹭脸上被她划出的血痕,在心里轻叹。
其实刚才那句忍忍吧,不是说给我妈听的。
我是在跟我自己说,忍忍吧。
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二十二年,不差这几天了。
等我死了,就都不用忍了。
我爸和宋初薇将我妈拉到卧室去哄了。
我将受伤的手指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接着做饭。
饭菜做好了,全家人落座。
我爸给每个人都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我却重新夹回给他。
这半年来,我每天都在吃止疼药,胃已经吃坏了。
现在只能吃点清粥小菜。
我妈啪地把筷子一摔。
“陈书颜!你弄这副样子给谁看?是家里人虐待你不让你吃吗?”
我爸也黑着脸,“书颜,你怎么一回来就惹你妈生气呢?好好吃顿饭不行?这糖醋排骨你从前不是最爱吃吗?怎么就不吃了呢?”
爸爸,我也想吃。
可是,我吃进去会吐。
宋初薇在一旁火上浇油,“姑父,可能姐姐在外边吃到更好吃的东西了,就不喜欢排骨了。”
我妈轻蔑地扫了我一眼。
“你这人啊,就是任性,想吃的时候一次吃一盆,不想吃的时候一口都不动!”
能吃一盆排骨这件事,是宋初薇给我定义的。
我曾经在舅舅家住过八年。
那八年里,只有放寒暑假的时候,我妈才会把我接回县城。
宋初微爱吃糖醋排骨,所以我舅妈做得最好的,就是这道菜。
可是,无论她做多少次,我都吃不到一块肉。
能吃到一点汤汁儿拌饭,已经是她给我最大的恩赐。
我没抱怨过,只是每一次舅妈做这道菜的时候,都会到厨房去,偷偷地学。
因为我觉得好吃,我想做给我妈吃。
舅妈不高兴,每次都会骂我。
“你怎么这么馋啊!就跟野狗一样,一闻到肉味儿就往厨房钻!狗吃屎,你吃不吃啊!”
舅妈骂的难听,可为了学做菜,我忍着。
终于忍到放假,宋初微和我一起被我妈接回家里。
我献宝一样地给我妈做了糖醋排骨。
我妈一边吃一边欣慰地说,“看来你舅妈真是没亏待你,做得这么好,一看就是平常没少吃。”
那天,我终于分到了两块肉。
我小口小口地吃着,想细细品尝滋味。
我妈看到了,突然厌烦地皱起眉,拿筷子打掉我手里的肉。
“陈书颜!你舅妈给你惯成什么样了?排骨都吃腻了?”
结果还没等我哭。
宋初微先哭了。
“姑姑,我妈偏心姐姐,每次一盆排骨都给她吃,我只能吃一块……”
我傻在那里。
而我妈根本没容我辩解。
她直接把那一盘子都给了宋初微。
甚至连汤汁都没给我剩下……
我爸怕我妈生气,又将排骨夹给了我。
我闭上眼,用力咬了一口。
尽管已经仔细地咀嚼过,但当肉划过胃壁时,还是像吞了炭一样。
火辣辣地疼。
我的胃开始抗拒地往外挤那一小块肉。
我深吸气,告诉自己,忍着,不要吐!
而这时,我妈却看着我紧抿的嘴角,将好一点的菜都摆到了宋初微的面前。
“初薇,来,她不吃拉倒,咱们吃!”
我叹了口气。
我真是差劲。
原来想着高高兴兴跟他们过个年,死了也算给这一家人留个念想。
结果,他们可能更恨我了。
我妈泄愤似的吃着肉,她咀嚼的动作让我再度恶心起来。
有胃痛牵着,头痛如海浪一样汹涌地袭来。
“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当初就应该再生一个……”我妈的嘴一直没闲着唠叨。
一直在努力抵抗疼痛的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你不是试着生过吗……”
六岁的时候,我妈怀过二胎,就是为了养胎,才把我送到了舅舅家。
只是怀孕四个多月时,那个男性胎儿停止了发育。
医生说我妈是rh阴性血,头胎一般没问题,二胎的溶血几率非常高。
我还记得,流产后,我妈跑到舅舅家。
我以为妈妈来接我回家,笑着扑进她怀里。
我妈却给了我两巴掌,拧着我的耳朵将我扔进舅妈家的玉米楼里。
原本码得齐齐整整的垛子散了,晒干的玉米接二连三砸到我身上。
转眼我就被淹没。
可我妈没来拉我,她只顾着叫骂!
“陈书颜!你倒是聪明,知道急着来投胎!你弟要是有你这心眼,赶上第一胎,命不就保住了?你怎么那么坏啊!”
那天,我被舅妈和我爸从玉米堆里刨出来的时候,脸憋得青紫,手指骨折了三根。
我被送到镇上医院,我妈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回了县城。
并且,她不肯把我再接到她身边。
而是直接丢给舅舅舅妈抚养了。
……
我的话让我妈发了疯。
她掀翻了桌子,哭天抢地。
宋初微陪着我妈落泪,痛苦得瑟瑟发抖。
“陈书颜!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已经害死了我爸妈和哥哥,现在还要把姑妈和姑父气死了,你才满意吗?你还有个为人子女的模样吗?你怎么能这么恶毒?!”
看看,我是多么讨厌又多余的人啊!
我先行到了妈妈肚子里,导致二胎的弟弟无法存活。
然后我又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私生活不检点,才初中就要与人私奔的女孩!
而我的舅舅舅妈和表哥,就是在那次阻拦我私奔的过程中出了车祸,而失去了鲜活的生命。
那天,我也在车上,只是我命硬,虽然受了重伤,却扛过一劫。
可当我醒来时,迎接我的,却不是妈妈失而复得的拥抱。
她扯掉我的氧气管,拔了我的输液针,还给了我无数个耳光!
“贱人!表子!因为你,老宋家的根儿断了!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不是你?”
那一刻,我多希望死去的是自己!
可我却一直苟延残喘地活到了现在,即便活得都不如一条狗。
妈妈,你忍了这么多年。
真是委屈你,辛苦你了。
饭是没法吃了。
我爸重新去煮了面。
三碗,没有我的份儿。
他们在茶几上吃面,我默默收拾着被打翻的饭菜。
手机铃响起。
我看了一眼,抓起来,去了阳台。
电话是我的主治医生打来的。
“陈书颜,你确定放弃治疗吗?虽然是晚期,我们也可以再试试的,最起码你会少一点痛苦……”
“黄教授,我没钱。”我直接拒绝了。
那边沉默了。
我低声说,“黄教授,谢谢您……不过我真的决定放弃了。还有,上次我拜托您有偿捐献器官的事……”
黄教授叹了口气,“你这种多个器官捐献的,正规途径补偿款能拿到一百多万,如果受捐者有意愿,还可以更多……”
“我只要八十万。”
是的,我只要八十万。
因为我只欠我妈八十万。
这个数字是我上大学前三天,我妈精确给出的。
也是那天我才知道,我的每一笔花销都被记录在册。
一根头绳五毛,一套校服一百二,住在舅妈家时每个月生活费一千八……
甚至我用过几根牙签,都有明码标价。
除了记录花费,我妈还记着仇。
是真的用笔记下来的那种“记仇”。
在本子里,写着我吃一盆排骨的事,阻拦弟弟出生的事,还有我放浪形骸,导致舅舅家三口殒命的事……
我妈将我的花费汇总,而后加上她操的心,生的气和记的这些仇。
经过周密计算,得出八十万的数字。
那天,我妈将厚厚的硬皮笔记砸到我脸上。
“看看你,吃我的喝我的,却长成了我的仇人!
“从今天起,自食其力吧,已经成年了,我不会再管你,另外,你欠我八十万养育费,记得早点还给我!”
……
从阳台回来,宋初微问,“姐,干嘛鬼鬼祟祟的,交男朋友了?”
我妈拿鼻子哼了一声,那双三角眼对着我翻了翻。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谁会看上她?她的男人能叫男朋友?充其量算是姘头!”
有时候,我真希望她不是我亲妈。
因为这样,我可能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这时,我妈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转向宋初微,笑弯了眼,“宝贝,你和廷知什么时候订婚?”
我的妈妈,她脸上就像戴了画皮,丑的对着我,美的对着妹妹。
切换自如。
宋初微撅起了小嘴,“他妹妹身体不好,这段时间会做个手术,等手术过后吧。”
宋初微找了个富二代,已经快谈婚论嫁了。
所以老天爷你公平吗?
为什么她那样天生恶毒的人会一帆风顺,而我这种人,却只配在烂泥里挣扎?
我妈拍拍宋初薇的手。
“宝贝,你驾照不是考下来了吗,明天姑妈送你个订婚礼物。我算过了,交全款的话,那辆车一百出头就能拿下来!”
我擦地的手一顿。
抬头盯着我妈,缓缓开口,声音遥远得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妈,你不是说家里没钱吗?”
半年前,我因为一周内连续晕倒三次,被导员强行送到医院。
检查后才知道,我脑子里长了个瘤子。
医生说要马上手术。
当时我给我妈打电话。
“妈,我病了,需要手术,手术费用得十万,你能不能先借给我……”
可还没细说,我妈就抢白道。
“家里哪有钱啊,你表妹腿疼好几个月,一直忍着都不去看,你头疼有什么可看的?别想在我这儿骗钱,别忘了你还欠我八十万呢!”
所以,他们没钱给我十万动手术。
却有钱给宋初微买一百万的车?
我妈被我的质问激怒了。
她走过来,夺过我手中的脏抹布拍到我脸上。
“你也配跟你妹妹争?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破烂货!
“想要钱是吗?你不是会偷吗,你怎么不去偷啊?偷不到是吗?你不是还有那么多男人吗,怎么不去找他们要啊?
“哦,我明白了,你也不值钱对吧,一天天的也就只配让人白玩!”
她的嘴喋喋不休。
小偷,破烂货。
这两个名声,从初中起就伴随着我。
整整十年。
如今我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
同学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我妈却时不时就会提起。
因为,她要让我铭记……
一辈子。
我妈把我骂吐了。
我瘫在地板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我妈却看着我的呕吐物,大骂我恶心得像头猪。
她拉着爸爸和宋初薇出去透气,勒令我尽快清理干净!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回来了。
那时我已经擦好地板,正抱着手机看黄主任给我发的信息。
我妈进来,手里拎着一箱牛奶。
我听见她跟我爸说,“初薇喝牛奶过敏,明天转送给别人吧。”
原来出去这功夫,他们收了箱牛奶。
我爸摆摆手,“这东西送礼拿不出手,留给书颜喝吧!”
我妈冷笑着将牛奶扔到我身边。
“看你一天天跟着你妹妹借了多少光!初薇对你这么好,你却连条裙子都不肯让给她!”
我抬头,呕吐过后的嗓子干哑得快冒烟。
“妈,你可真记仇,这事儿过去多少年了,你还记着呢?”
对,我怎么忘了,我妈有记仇本啊。
连我放学晚回来两分钟都能被记上,何况裙子这件事呢?
住在舅舅家那几年,每次假期回城,舅妈都会将我和宋初薇的衣服调换。
给我穿新的,她穿旧的。
惹的我妈心疼宋初薇,每次都带她去买新衣服。
有一年过年,爸爸的同事从香港回来,送了我一条拖地的公主裙。
那裙子特别漂亮,我穿着也合身。
我因此兴奋得整夜没睡,就等着第二天穿出去给邻居拜年。
结果我起床时,发现裙子和宋初薇一起不见了。
我妈的房间传来缝纫机的声音。
我的心跳的比缝纫机的声音还密,哭着冲到我妈房间。
发现我妈已经把下摆剪短了一截,正在收边!
而宋初薇则一脸期待地等在旁边。
“妈妈,别剪我的裙子!”
我扑过去,直接将手伸到了缝纫机下边。
缝纫机的针扎进了我的手心,手掌被穿透了。
血冒了出来,我死死抓着,不肯松开。
我妈尖叫了几声,将我的手解救出来。
她没急着带我去医院,而是踹了我两脚。
“你是不是疯了!比狗还护食!你舅妈对你那么好,好衣服都给你穿了,你妹妹就喜欢这条裙子,你就让给她,能怎么样?”
妈妈,你不知道,这才是我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新裙子啊!
那天,我没忍住委屈,大声告诉我妈。
说舅妈虐待我,我吃不饱也穿不暖,美好的一切都是假象!
可我妈说什么?
“陈书颜,你太让我失望了!就因为一条裙子,你就这么污蔑你舅舅一家人?你舅舅舅妈是乡里出了名的老实人,怎么可能虐待你!”
是啊,他们的确是出了名的老实。
甚至老实到窝囊。
可是,人总要有个发泄的出口。
我舅舅舅妈也不例外。
他们在别人那里天天吃亏挨欺负,所以回家就要在我这里出气,在我这里占便宜!
妈妈,难道你真的想不到吗?
雪下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我爸被社区的人喊出去清雪。
我妈蓬乱着头发跟着起来,她走到沙发旁,狠狠掐了我一把。
“熬夜玩手机,一会儿喝水一会儿上厕所,弄得我也没睡好!你成心的是吧!”
上大学后,我妈把我的东西都扔了,卧室腾给了宋初微自己。
我再回来,只能窝在沙发里。
我妈掐得我很疼,但这疼比不上头痛的万分之一。
我希望她别再唠叨,气若游丝地告诉她。
“半夜玩手机喝水上厕所的是宋初微……”
我妈愣了下,冲着在门口穿鞋的在我爸压低声音。
“你小点声,初薇昨天睡得晚,别把她吵醒了!”
我爸点点头,轻轻转身关上门。
我妈低头看着我,没好气儿地支使我,“别装死了,赶紧起来做饭!”
她蹑手蹑脚地去了厨房,我强撑着起身,洗了把脸也跟了进去。
白炽灯照在我浮肿的脸上,我妈瞥了一眼。
突然,她惊叫着开始后退。
“你,你脸上怎么回事?怎么全是红斑?”
宋初微到底被我妈吵醒了。
她睡眼朦胧地出来,差点与我撞到一起。
我妈尖叫着把她拉过去,“初薇,你离她远点,她脸上是什么东西?手上好像也有!”
我清了清嗓子,“妈妈,是药疹,药物过敏的反应。”
我看着她们惊恐的表情,忽然在想,如果我现在靠上去,是不是都能把她们恶心死?
宋初微眼睛里都是泪,她躲在我妈身后,“姑妈……这个看起来,好像是性……病,艾滋……”
我妈大叫一声。
我笑了。
“宋初微,这么有经验,你得过?”
我妈被我的笑激怒,操起锅碗瓢盆朝我砸过来。
“你以为别人都像你那么贱吗?滚,现在就滚,惹了一身脏病回来,想害我们是不是?”
她拉着宋初微冲出去,迅速戴上口罩手套,抓起我的行李箱和外套,扯着我进了电梯。
“难怪昨晚吐了,你这是怀上小杂种了?”
我站不稳,我妈用脚抵着我,不停地骂。
“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得了病死外面就好了,回来搞传染这一套是什么意思?你就这么恨我吗?”
“不是……妈,我没有,别赶我走,最起码让我在家过个年……”我卑微地祈求着。
“过年?你死外边去过吧!”
电梯门开了,我妈将我猛地推了出去。
我扑倒在雪地里,身上只穿了单薄的秋衣秋裤,光着脚,披头散发。
行李箱和外套被我妈扔了过来。
外面那些清雪的人纷纷围上来。
我冻得牙齿打颤,抓起外套往身上套。
妈妈,我真的希望就这样死去。
死在你的小区里,死在你的楼下,死在你的眼前。
死在你的冷漠和给我的屈辱之中。
围观的人开始议论,却没人来拉我一把。
包括我的亲爸。
他只是走到我妈身边,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我妈竟两腿一弯,扑通跪在了我面前。
她声泪俱下,“书颜,妈求求你,放了我们一家吧,再这样下去,家里人就都别想活了!”
她没说我得了脏病的事。
不是想给我留脸面。
她只是为了她自己的脸面。
大家都去拉我妈,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都将枪口对准了我。
指责我不孝,谩骂我叛逆。
因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错的肯定都是孩子。
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一起吐着尖刃,一下下地割在我的心上。
我疼,疼怕了。
原来我以为脑癌的头痛是这世上最可怕的。
现在我才知道,不及我如今心痛的万分之一。
我摇摇晃晃起身,光着脚,拿起行李,转身朝大门走去。
身后,我妈又开始跟别人抖落我的那些旧账。
又说到了我舅舅一家的死。
她想告诉大家,我这样的女儿,白生白养,死不足惜。
我踉跄着转头。
“妈,舅舅一家的仇,别记在我身上,他们不是因为我而死的。他们是自作自受,遭了报应!”
我妈嚎叫着起身,想扑上来撕打我。
可看到我的脸,又退缩了。
我看了看天空,那里真干净。
不知道我死了之后,能不能去到那片净土。
低下头,我扯出一个笑容。
“妈妈,你知道出车祸那天,他们带我去做了什么吗?”
不知是我那个难看的笑,还是我的话震慑了我妈。
她安静下来。
眼神迷茫。
“陈书颜,你在说什么?”
我冲宋初薇抬抬下巴。
“问你的好侄女吧,她什么都知道。”
转身,我拉起小箱子。
脚被冻到麻木,心也麻了。
我没时间跟他们掰扯叙旧。
因为我知道,我不行了。
我的身体,就是陈年旧房里的一个青花赝品。
被风吹日晒雨淋多年,早已经满是裂口。
不碰它,就那么摆着,或许还能坚持个十天半月。
可如果被我妈给摇晃了不知多少圈。
它马上就要碎成渣了。
去门口超市买了双棉拖鞋,我搭最近的一班高铁回了自己上大学的城市。
五个小时后,我躺到了手术室里。
手术室里温度不高,我却觉得好温暖。
因为黄主任和护士们好温柔啊。
脑子越来越沉。
黑暗来临的那一刻,我听到护士问黄主任。
“前两天情况不是挺稳定的,还说自己要回家过年,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黄主任轻叹。
“她没有求生意志了。”
“真可怜。”
可怜吗?不,这已经很好了。
最起码我死的时候,还有这么多人陪我,还能死在宽敞干净的手术室里。
比从前我想过的那些死法,强多了。
这些年来,我不是没想过放弃自己尘垢粃糠的人生。
只是每当到了我想告别的时候,都有一些温暖让我坚持了下来。
有时候,因为听到别人的妈妈叫她女儿的一声宝贝。
有时候,因为流浪猫蹭了蹭我的小腿。
但是,我从来没因为自己的家人而放弃寻死。
因为他们从来都是我寻死的原因,而不是我活下来的救赎。
后来,老天眷顾我,他心疼我在这个淤泥般的世界里挣扎,替我做了决定。
他让我得了脑癌。
多好啊,我在手术室里,身体皮肤都被消毒。
我烂了二十二年。
终于可以干净的死去了。
……
全体医护人员朝着我的遗体鞠躬时。
我妈正在吃午饭。
关于我临走时放下的那句话,她并没有去找宋初薇认真追究。
现在她吃着酸菜鱼,突然心脏就憋闷了起来。
我爸慌了,想带她去医院,她摆了摆手,“没什么大事,还不是被陈书颜给气的。”
妈妈,并不是。
你心疼,是因为我死了。
虽然你并不爱我,但是血缘还是释放了这一点点的感应。
对不起妈妈,继你生下我后,第二次让你感觉到痛了。
忍一下,以后不会再有了。
缓了一会儿,我妈舒服了些。
但是表情还是恹恹的。
她问宋初薇,“明天要去廷知家拜年吧?给你准备点什么好呢?”
宋初薇摇摇头,“刚才通过电话,她妹妹突然接到通知去换肾了,整个年都得在医院过。”
“大过年的换什么肾?”我妈皱着眉问。
“她血型特殊,跟姑妈你一样是RH阴性血,肾源不好找,听说刚好配上一个,是脑癌患者,今天死了,直接就把肾换了。”
我妈哦了一声,责怪宋初薇,“这事你怎么不早说?书颜不也是这个血型,可以让她去做配型啊,万一配成功捐了肾,往后你在婆家腰杆也直。”
“她怎么可能同意呢?”宋初薇撇撇嘴。
可实际情况是,那富二代一家根本没把宋初薇放在眼里,人家把女儿的病当成隐私,从没具体透露过她。
只是今天做了手术,宋初薇又一直不停地打听,那富二代才说了出来。
我妈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是啊,她就是个自私鬼,只想着自己,怎么可能为了你去给人家捐肾。”
提到我,她一脸晦气。
她不会想到。
那富二代妹妹受捐的肾,就是从我身体里拿出去的。
电话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打断了我妈对我单方面的责骂。
我爸接起,“你说什么?”
对方又复述了几次。
我爸挂了电话。
表情木然。
“谁啊,说什么了?你说话啊老陈!到底怎么了?”
我妈就跟个年三十的炮仗似的,一连串地追问。
“是海市人民医院打过来的,他们说,书颜她……死了。”
我妈嗤笑一声。
“是不是还让你交住院费了?现在这诈骗犯不过年吗?年三十还加班。”
我爸讷讷地,“没要住院费,还说要给咱们八十万!他们说书颜死了,把器官捐了,国家给补偿了八十万。”
一阵沉默。
我妈一拍桌子,“放屁,现在这诈骗犯真是一点素质都没有,大过年的咒人家死人啊!”
我妈冲到我爸身边,拿起手机,重新拨了回去。
那边接起,照旧将我死去的信息告诉了我妈。
我妈愤愤放下电话,上网核查了电话号码的真伪。
而后,长久的沉默。
我爸将我妈拉到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