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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记仇本》

第1章

  我妈有个记仇本。

  正面记录着养育我的费用,反面记录着我忤逆她的行为。

  在她的本本里,我有各种各样的名字。

  讨债鬼,小贱种,不孝女……

  她一边盼着我能给她回报,一边又盼着我死。

  后来,我死了。

  我被掏干了心肝脾肺肾,留给她一副空空的皮囊,和一张八十万的银行卡。

  妈妈,我把钱和命都还给了你。

  所以,你满意了吗?

  ……

  除夕前一天,下了场暴雪。

  艰难地敲开房门,我妈跟宋初微出现在眼前。

  宋初微是我表妹,比我小三天,舅舅舅妈车祸去世后,就一直养在我家。

  我爸妈都很爱她。

  很爱很爱。

  看见我的装扮,我妈冷笑一声。

  “又不是什么文化人,学人家戴什么眼镜?再怎么装文静,也是个交际花!”

  看来,这又是她给我取的新外号。

  她有一个记仇本。

  正面记录着养育我的费用,反面记录着我的忤逆行为。

  在那个本本里,我有各种各样的名字。

  讨债鬼,小贱种,不孝女……如今,又要多个交际花了。

  雪水顺着脸往下淌,我的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

  可她们就这样站在门口,像对待一件劣质商品似的,对我评头论足。

  直到我爸裹着一身油烟味从厨房钻出来,才将我拉进屋。

  他抹了抹脸,脱下围裙塞到我手里,“怎么这么晚才到,别愣着了,赶紧做饭去!”

  厨房的门被我爸关上。

  隆隆的油烟机声响起,却挡不住他们三人的欢笑声。

  那声音听在我耳朵里如同击鼓,震得我心口发麻。

  突然,我手一歪。

  一瓶酱油倒在地上。

  瓶子碎裂的声音响起,我妈第一时间冲了进来。

  不由分说,直接给了我一巴掌!

  “陈书颜!不就是让你做顿饭吗?你至于摔摔打打的?干什么,我说你不对吗?拉着个死人脸给谁看?”

  妈妈,这下你说对了,我的确快死了。

  眼镜被打到地上,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我摸索着去找,酱油瓶子割伤了我的手指,我妈还在唠叨。

  “不爱回就别回,是我耽误你出去卖了?弄得像我欠你八百吊似的!”

  我将眼镜戴上,站起身来,在围裙上胡乱擦着手上的血。

  闷着头说。

  “妈?谁放假了不想回家?是我不想回来吗?你不给我生活费,我不在外边打工,拿什么交学费?

  “还有,我没有摔摔打打也没有扮文静,我只是病了……”

  妈妈,我病了,脑癌晚期。

  肿瘤压迫了我的神经,我的视力和行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

  可我妈没让我把话说完。

  “说什么病病病的!大过年的真是晦气!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让你回来!”

  我苦笑,“已经回来了,忍忍吧!”

  我妈嗷地一声,伸出她刚涂过红指甲油的手指,狠狠划过我的脸颊。

  “老陈!你看看,这就是你闺女!她一个做女儿的,竟然让我这个当妈的忍她!你说,我要忍到什么时候……”

  忍到我死就好了啊。

  我蹭了蹭脸上被她划出的血痕,在心里轻叹。

  其实刚才那句忍忍吧,不是说给我妈听的。

  我是在跟我自己说,忍忍吧。

  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二十二年,不差这几天了。

  等我死了,就都不用忍了。

  我爸和宋初薇将我妈拉到卧室去哄了。

  我将受伤的手指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接着做饭。

  饭菜做好了,全家人落座。

  我爸给每个人都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我却重新夹回给他。

  这半年来,我每天都在吃止疼药,胃已经吃坏了。

  现在只能吃点清粥小菜。

  我妈啪地把筷子一摔。

  “陈书颜!你弄这副样子给谁看?是家里人虐待你不让你吃吗?”

  我爸也黑着脸,“书颜,你怎么一回来就惹你妈生气呢?好好吃顿饭不行?这糖醋排骨你从前不是最爱吃吗?怎么就不吃了呢?”

  爸爸,我也想吃。

  可是,我吃进去会吐。

  宋初薇在一旁火上浇油,“姑父,可能姐姐在外边吃到更好吃的东西了,就不喜欢排骨了。”

  我妈轻蔑地扫了我一眼。

  “你这人啊,就是任性,想吃的时候一次吃一盆,不想吃的时候一口都不动!”

  能吃一盆排骨这件事,是宋初薇给我定义的。

  我曾经在舅舅家住过八年。

  那八年里,只有放寒暑假的时候,我妈才会把我接回县城。

  宋初微爱吃糖醋排骨,所以我舅妈做得最好的,就是这道菜。

  可是,无论她做多少次,我都吃不到一块肉。

  能吃到一点汤汁儿拌饭,已经是她给我最大的恩赐。

  我没抱怨过,只是每一次舅妈做这道菜的时候,都会到厨房去,偷偷地学。

  因为我觉得好吃,我想做给我妈吃。

  舅妈不高兴,每次都会骂我。

  “你怎么这么馋啊!就跟野狗一样,一闻到肉味儿就往厨房钻!狗吃屎,你吃不吃啊!”

  舅妈骂的难听,可为了学做菜,我忍着。

  终于忍到放假,宋初微和我一起被我妈接回家里。

  我献宝一样地给我妈做了糖醋排骨。

  我妈一边吃一边欣慰地说,“看来你舅妈真是没亏待你,做得这么好,一看就是平常没少吃。”

  那天,我终于分到了两块肉。

  我小口小口地吃着,想细细品尝滋味。

  我妈看到了,突然厌烦地皱起眉,拿筷子打掉我手里的肉。

  “陈书颜!你舅妈给你惯成什么样了?排骨都吃腻了?”

  结果还没等我哭。

  宋初微先哭了。

  “姑姑,我妈偏心姐姐,每次一盆排骨都给她吃,我只能吃一块……”

  我傻在那里。

  而我妈根本没容我辩解。

  她直接把那一盘子都给了宋初微。

  甚至连汤汁都没给我剩下……

第2章

  我爸怕我妈生气,又将排骨夹给了我。

  我闭上眼,用力咬了一口。

  尽管已经仔细地咀嚼过,但当肉划过胃壁时,还是像吞了炭一样。

  火辣辣地疼。

  我的胃开始抗拒地往外挤那一小块肉。

  我深吸气,告诉自己,忍着,不要吐!

  而这时,我妈却看着我紧抿的嘴角,将好一点的菜都摆到了宋初微的面前。

  “初薇,来,她不吃拉倒,咱们吃!”

  我叹了口气。

  我真是差劲。

  原来想着高高兴兴跟他们过个年,死了也算给这一家人留个念想。

  结果,他们可能更恨我了。

  我妈泄愤似的吃着肉,她咀嚼的动作让我再度恶心起来。

  有胃痛牵着,头痛如海浪一样汹涌地袭来。

  “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当初就应该再生一个……”我妈的嘴一直没闲着唠叨。

  一直在努力抵抗疼痛的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你不是试着生过吗……”

  六岁的时候,我妈怀过二胎,就是为了养胎,才把我送到了舅舅家。

  只是怀孕四个多月时,那个男性胎儿停止了发育。

  医生说我妈是rh阴性血,头胎一般没问题,二胎的溶血几率非常高。

  我还记得,流产后,我妈跑到舅舅家。

  我以为妈妈来接我回家,笑着扑进她怀里。

  我妈却给了我两巴掌,拧着我的耳朵将我扔进舅妈家的玉米楼里。

  原本码得齐齐整整的垛子散了,晒干的玉米接二连三砸到我身上。

  转眼我就被淹没。

  可我妈没来拉我,她只顾着叫骂!

  “陈书颜!你倒是聪明,知道急着来投胎!你弟要是有你这心眼,赶上第一胎,命不就保住了?你怎么那么坏啊!”

  那天,我被舅妈和我爸从玉米堆里刨出来的时候,脸憋得青紫,手指骨折了三根。

  我被送到镇上医院,我妈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回了县城。

  并且,她不肯把我再接到她身边。

  而是直接丢给舅舅舅妈抚养了。

  ……

  我的话让我妈发了疯。

  她掀翻了桌子,哭天抢地。

  宋初微陪着我妈落泪,痛苦得瑟瑟发抖。

  “陈书颜!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已经害死了我爸妈和哥哥,现在还要把姑妈和姑父气死了,你才满意吗?你还有个为人子女的模样吗?你怎么能这么恶毒?!”

  看看,我是多么讨厌又多余的人啊!

  我先行到了妈妈肚子里,导致二胎的弟弟无法存活。

  然后我又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私生活不检点,才初中就要与人私奔的女孩!

  而我的舅舅舅妈和表哥,就是在那次阻拦我私奔的过程中出了车祸,而失去了鲜活的生命。

  那天,我也在车上,只是我命硬,虽然受了重伤,却扛过一劫。

  可当我醒来时,迎接我的,却不是妈妈失而复得的拥抱。

  她扯掉我的氧气管,拔了我的输液针,还给了我无数个耳光!

  “贱人!表子!因为你,老宋家的根儿断了!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不是你?”

  那一刻,我多希望死去的是自己!

  可我却一直苟延残喘地活到了现在,即便活得都不如一条狗。

  妈妈,你忍了这么多年。

  真是委屈你,辛苦你了。

第3章

  饭是没法吃了。

  我爸重新去煮了面。

  三碗,没有我的份儿。

  他们在茶几上吃面,我默默收拾着被打翻的饭菜。

  手机铃响起。

  我看了一眼,抓起来,去了阳台。

  电话是我的主治医生打来的。

  “陈书颜,你确定放弃治疗吗?虽然是晚期,我们也可以再试试的,最起码你会少一点痛苦……”

  “黄教授,我没钱。”我直接拒绝了。

  那边沉默了。

  我低声说,“黄教授,谢谢您……不过我真的决定放弃了。还有,上次我拜托您有偿捐献器官的事……”

  黄教授叹了口气,“你这种多个器官捐献的,正规途径补偿款能拿到一百多万,如果受捐者有意愿,还可以更多……”

  “我只要八十万。”

  是的,我只要八十万。

  因为我只欠我妈八十万。

  这个数字是我上大学前三天,我妈精确给出的。

  也是那天我才知道,我的每一笔花销都被记录在册。

  一根头绳五毛,一套校服一百二,住在舅妈家时每个月生活费一千八……

  甚至我用过几根牙签,都有明码标价。

  除了记录花费,我妈还记着仇。

  是真的用笔记下来的那种“记仇”。

  在本子里,写着我吃一盆排骨的事,阻拦弟弟出生的事,还有我放浪形骸,导致舅舅家三口殒命的事……

  我妈将我的花费汇总,而后加上她操的心,生的气和记的这些仇。

  经过周密计算,得出八十万的数字。

  那天,我妈将厚厚的硬皮笔记砸到我脸上。

  “看看你,吃我的喝我的,却长成了我的仇人!

  “从今天起,自食其力吧,已经成年了,我不会再管你,另外,你欠我八十万养育费,记得早点还给我!”

  ……

  从阳台回来,宋初微问,“姐,干嘛鬼鬼祟祟的,交男朋友了?”

  我妈拿鼻子哼了一声,那双三角眼对着我翻了翻。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谁会看上她?她的男人能叫男朋友?充其量算是姘头!”

  有时候,我真希望她不是我亲妈。

  因为这样,我可能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这时,我妈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转向宋初微,笑弯了眼,“宝贝,你和廷知什么时候订婚?”

  我的妈妈,她脸上就像戴了画皮,丑的对着我,美的对着妹妹。

  切换自如。

  宋初微撅起了小嘴,“他妹妹身体不好,这段时间会做个手术,等手术过后吧。”

  宋初微找了个富二代,已经快谈婚论嫁了。

  所以老天爷你公平吗?

  为什么她那样天生恶毒的人会一帆风顺,而我这种人,却只配在烂泥里挣扎?

  我妈拍拍宋初薇的手。

  “宝贝,你驾照不是考下来了吗,明天姑妈送你个订婚礼物。我算过了,交全款的话,那辆车一百出头就能拿下来!”

  我擦地的手一顿。

  抬头盯着我妈,缓缓开口,声音遥远得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妈,你不是说家里没钱吗?”

  半年前,我因为一周内连续晕倒三次,被导员强行送到医院。

  检查后才知道,我脑子里长了个瘤子。

  医生说要马上手术。

  当时我给我妈打电话。

  “妈,我病了,需要手术,手术费用得十万,你能不能先借给我……”

  可还没细说,我妈就抢白道。

  “家里哪有钱啊,你表妹腿疼好几个月,一直忍着都不去看,你头疼有什么可看的?别想在我这儿骗钱,别忘了你还欠我八十万呢!”

  所以,他们没钱给我十万动手术。

  却有钱给宋初微买一百万的车?

  我妈被我的质问激怒了。

  她走过来,夺过我手中的脏抹布拍到我脸上。

  “你也配跟你妹妹争?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破烂货!

  “想要钱是吗?你不是会偷吗,你怎么不去偷啊?偷不到是吗?你不是还有那么多男人吗,怎么不去找他们要啊?

  “哦,我明白了,你也不值钱对吧,一天天的也就只配让人白玩!”

  她的嘴喋喋不休。

  小偷,破烂货。

  这两个名声,从初中起就伴随着我。

  整整十年。

  如今我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

  同学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我妈却时不时就会提起。

  因为,她要让我铭记……

  一辈子。

第4章

  我妈把我骂吐了。

  我瘫在地板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我妈却看着我的呕吐物,大骂我恶心得像头猪。

  她拉着爸爸和宋初薇出去透气,勒令我尽快清理干净!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回来了。

  那时我已经擦好地板,正抱着手机看黄主任给我发的信息。

  我妈进来,手里拎着一箱牛奶。

  我听见她跟我爸说,“初薇喝牛奶过敏,明天转送给别人吧。”

  原来出去这功夫,他们收了箱牛奶。

  我爸摆摆手,“这东西送礼拿不出手,留给书颜喝吧!”

  我妈冷笑着将牛奶扔到我身边。

  “看你一天天跟着你妹妹借了多少光!初薇对你这么好,你却连条裙子都不肯让给她!”

  我抬头,呕吐过后的嗓子干哑得快冒烟。

  “妈,你可真记仇,这事儿过去多少年了,你还记着呢?”

  对,我怎么忘了,我妈有记仇本啊。

  连我放学晚回来两分钟都能被记上,何况裙子这件事呢?

  住在舅舅家那几年,每次假期回城,舅妈都会将我和宋初薇的衣服调换。

  给我穿新的,她穿旧的。

  惹的我妈心疼宋初薇,每次都带她去买新衣服。

  有一年过年,爸爸的同事从香港回来,送了我一条拖地的公主裙。

  那裙子特别漂亮,我穿着也合身。

  我因此兴奋得整夜没睡,就等着第二天穿出去给邻居拜年。

  结果我起床时,发现裙子和宋初薇一起不见了。

  我妈的房间传来缝纫机的声音。

  我的心跳的比缝纫机的声音还密,哭着冲到我妈房间。

  发现我妈已经把下摆剪短了一截,正在收边!

  而宋初薇则一脸期待地等在旁边。

  “妈妈,别剪我的裙子!”

  我扑过去,直接将手伸到了缝纫机下边。

  缝纫机的针扎进了我的手心,手掌被穿透了。

  血冒了出来,我死死抓着,不肯松开。

  我妈尖叫了几声,将我的手解救出来。

  她没急着带我去医院,而是踹了我两脚。

  “你是不是疯了!比狗还护食!你舅妈对你那么好,好衣服都给你穿了,你妹妹就喜欢这条裙子,你就让给她,能怎么样?”

  妈妈,你不知道,这才是我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新裙子啊!

  那天,我没忍住委屈,大声告诉我妈。

  说舅妈虐待我,我吃不饱也穿不暖,美好的一切都是假象!

  可我妈说什么?

  “陈书颜,你太让我失望了!就因为一条裙子,你就这么污蔑你舅舅一家人?你舅舅舅妈是乡里出了名的老实人,怎么可能虐待你!”

  是啊,他们的确是出了名的老实。

  甚至老实到窝囊。

  可是,人总要有个发泄的出口。

  我舅舅舅妈也不例外。

  他们在别人那里天天吃亏挨欺负,所以回家就要在我这里出气,在我这里占便宜!

  妈妈,难道你真的想不到吗?

第5章

  雪下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我爸被社区的人喊出去清雪。

  我妈蓬乱着头发跟着起来,她走到沙发旁,狠狠掐了我一把。

  “熬夜玩手机,一会儿喝水一会儿上厕所,弄得我也没睡好!你成心的是吧!”

  上大学后,我妈把我的东西都扔了,卧室腾给了宋初微自己。

  我再回来,只能窝在沙发里。

  我妈掐得我很疼,但这疼比不上头痛的万分之一。

  我希望她别再唠叨,气若游丝地告诉她。

  “半夜玩手机喝水上厕所的是宋初微……”

  我妈愣了下,冲着在门口穿鞋的在我爸压低声音。

  “你小点声,初薇昨天睡得晚,别把她吵醒了!”

  我爸点点头,轻轻转身关上门。

  我妈低头看着我,没好气儿地支使我,“别装死了,赶紧起来做饭!”

  她蹑手蹑脚地去了厨房,我强撑着起身,洗了把脸也跟了进去。

  白炽灯照在我浮肿的脸上,我妈瞥了一眼。

  突然,她惊叫着开始后退。

  “你,你脸上怎么回事?怎么全是红斑?”

  宋初微到底被我妈吵醒了。

  她睡眼朦胧地出来,差点与我撞到一起。

  我妈尖叫着把她拉过去,“初薇,你离她远点,她脸上是什么东西?手上好像也有!”

  我清了清嗓子,“妈妈,是药疹,药物过敏的反应。”

  我看着她们惊恐的表情,忽然在想,如果我现在靠上去,是不是都能把她们恶心死?

  宋初微眼睛里都是泪,她躲在我妈身后,“姑妈……这个看起来,好像是性……病,艾滋……”

  我妈大叫一声。

  我笑了。

  “宋初微,这么有经验,你得过?”

  我妈被我的笑激怒,操起锅碗瓢盆朝我砸过来。

  “你以为别人都像你那么贱吗?滚,现在就滚,惹了一身脏病回来,想害我们是不是?”

  她拉着宋初微冲出去,迅速戴上口罩手套,抓起我的行李箱和外套,扯着我进了电梯。

  “难怪昨晚吐了,你这是怀上小杂种了?”

  我站不稳,我妈用脚抵着我,不停地骂。

  “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得了病死外面就好了,回来搞传染这一套是什么意思?你就这么恨我吗?”

  “不是……妈,我没有,别赶我走,最起码让我在家过个年……”我卑微地祈求着。

  “过年?你死外边去过吧!”

  电梯门开了,我妈将我猛地推了出去。

  我扑倒在雪地里,身上只穿了单薄的秋衣秋裤,光着脚,披头散发。

  行李箱和外套被我妈扔了过来。

  外面那些清雪的人纷纷围上来。

  我冻得牙齿打颤,抓起外套往身上套。

  妈妈,我真的希望就这样死去。

  死在你的小区里,死在你的楼下,死在你的眼前。

  死在你的冷漠和给我的屈辱之中。

  围观的人开始议论,却没人来拉我一把。

  包括我的亲爸。

  他只是走到我妈身边,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我妈竟两腿一弯,扑通跪在了我面前。

  她声泪俱下,“书颜,妈求求你,放了我们一家吧,再这样下去,家里人就都别想活了!”

  她没说我得了脏病的事。

  不是想给我留脸面。

  她只是为了她自己的脸面。

  大家都去拉我妈,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都将枪口对准了我。

  指责我不孝,谩骂我叛逆。

  因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错的肯定都是孩子。

  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一起吐着尖刃,一下下地割在我的心上。

  我疼,疼怕了。

  原来我以为脑癌的头痛是这世上最可怕的。

  现在我才知道,不及我如今心痛的万分之一。

  我摇摇晃晃起身,光着脚,拿起行李,转身朝大门走去。

  身后,我妈又开始跟别人抖落我的那些旧账。

  又说到了我舅舅一家的死。

  她想告诉大家,我这样的女儿,白生白养,死不足惜。

  我踉跄着转头。

  “妈,舅舅一家的仇,别记在我身上,他们不是因为我而死的。他们是自作自受,遭了报应!”

  我妈嚎叫着起身,想扑上来撕打我。

  可看到我的脸,又退缩了。

  我看了看天空,那里真干净。

  不知道我死了之后,能不能去到那片净土。

  低下头,我扯出一个笑容。

  “妈妈,你知道出车祸那天,他们带我去做了什么吗?”

第6章

  不知是我那个难看的笑,还是我的话震慑了我妈。

  她安静下来。

  眼神迷茫。

  “陈书颜,你在说什么?”

  我冲宋初薇抬抬下巴。

  “问你的好侄女吧,她什么都知道。”

  转身,我拉起小箱子。

  脚被冻到麻木,心也麻了。

  我没时间跟他们掰扯叙旧。

  因为我知道,我不行了。

  我的身体,就是陈年旧房里的一个青花赝品。

  被风吹日晒雨淋多年,早已经满是裂口。

  不碰它,就那么摆着,或许还能坚持个十天半月。

  可如果被我妈给摇晃了不知多少圈。

  它马上就要碎成渣了。

  去门口超市买了双棉拖鞋,我搭最近的一班高铁回了自己上大学的城市。

  五个小时后,我躺到了手术室里。

  手术室里温度不高,我却觉得好温暖。

  因为黄主任和护士们好温柔啊。

  脑子越来越沉。

  黑暗来临的那一刻,我听到护士问黄主任。

  “前两天情况不是挺稳定的,还说自己要回家过年,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黄主任轻叹。

  “她没有求生意志了。”

  “真可怜。”

  可怜吗?不,这已经很好了。

  最起码我死的时候,还有这么多人陪我,还能死在宽敞干净的手术室里。

  比从前我想过的那些死法,强多了。

  这些年来,我不是没想过放弃自己尘垢粃糠的人生。

  只是每当到了我想告别的时候,都有一些温暖让我坚持了下来。

  有时候,因为听到别人的妈妈叫她女儿的一声宝贝。

  有时候,因为流浪猫蹭了蹭我的小腿。

  但是,我从来没因为自己的家人而放弃寻死。

  因为他们从来都是我寻死的原因,而不是我活下来的救赎。

  后来,老天眷顾我,他心疼我在这个淤泥般的世界里挣扎,替我做了决定。

  他让我得了脑癌。

  多好啊,我在手术室里,身体皮肤都被消毒。

  我烂了二十二年。

  终于可以干净的死去了。

  ……

  全体医护人员朝着我的遗体鞠躬时。

  我妈正在吃午饭。

  关于我临走时放下的那句话,她并没有去找宋初薇认真追究。

  现在她吃着酸菜鱼,突然心脏就憋闷了起来。

  我爸慌了,想带她去医院,她摆了摆手,“没什么大事,还不是被陈书颜给气的。”

  妈妈,并不是。

  你心疼,是因为我死了。

  虽然你并不爱我,但是血缘还是释放了这一点点的感应。

  对不起妈妈,继你生下我后,第二次让你感觉到痛了。

  忍一下,以后不会再有了。

  缓了一会儿,我妈舒服了些。

  但是表情还是恹恹的。

  她问宋初薇,“明天要去廷知家拜年吧?给你准备点什么好呢?”

  宋初薇摇摇头,“刚才通过电话,她妹妹突然接到通知去换肾了,整个年都得在医院过。”

  “大过年的换什么肾?”我妈皱着眉问。

  “她血型特殊,跟姑妈你一样是RH阴性血,肾源不好找,听说刚好配上一个,是脑癌患者,今天死了,直接就把肾换了。”

  我妈哦了一声,责怪宋初薇,“这事你怎么不早说?书颜不也是这个血型,可以让她去做配型啊,万一配成功捐了肾,往后你在婆家腰杆也直。”

  “她怎么可能同意呢?”宋初薇撇撇嘴。

  可实际情况是,那富二代一家根本没把宋初薇放在眼里,人家把女儿的病当成隐私,从没具体透露过她。

  只是今天做了手术,宋初薇又一直不停地打听,那富二代才说了出来。

  我妈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是啊,她就是个自私鬼,只想着自己,怎么可能为了你去给人家捐肾。”

  提到我,她一脸晦气。

  她不会想到。

  那富二代妹妹受捐的肾,就是从我身体里拿出去的。

第7章

  电话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打断了我妈对我单方面的责骂。

  我爸接起,“你说什么?”

  对方又复述了几次。

  我爸挂了电话。

  表情木然。

  “谁啊,说什么了?你说话啊老陈!到底怎么了?”

  我妈就跟个年三十的炮仗似的,一连串地追问。

  “是海市人民医院打过来的,他们说,书颜她……死了。”

  我妈嗤笑一声。

  “是不是还让你交住院费了?现在这诈骗犯不过年吗?年三十还加班。”

  我爸讷讷地,“没要住院费,还说要给咱们八十万!他们说书颜死了,把器官捐了,国家给补偿了八十万。”

  一阵沉默。

  我妈一拍桌子,“放屁,现在这诈骗犯真是一点素质都没有,大过年的咒人家死人啊!”

  我妈冲到我爸身边,拿起手机,重新拨了回去。

  那边接起,照旧将我死去的信息告诉了我妈。

  我妈愤愤放下电话,上网核查了电话号码的真伪。

  而后,长久的沉默。

  我爸将我妈拉到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