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苒是裴景瑜的通房丫头。
不是妻,也不是妾,顶多算个高级点的奴婢。
裴景瑜娶妻的第三个月,温苒赎回了自己的卖身契。
从此两人天高地远,她再也不用为裴景瑜流半滴泪。
……
腊月初四,镇远侯府。
温苒一下跪在新任世子妃林婉莹的面前。
她的声音轻而坚定:“世子妃,奴婢想自赎自身,从此永远离开侯府,请世子妃成全。”
林婉莹很是疑惑的问。
“温苒,你伺候了世子爷十二年,是他身边唯一的通房丫头。等明年开春,我还打算让世子爷将你抬为妾室,就算这样你也要走?”
温苒将身子压得更低:“是,请世子妃成全。”
林婉莹掩唇叹息,叫人找出温苒的卖身契递给她。
温苒双手捧过,一眼看见了泛黄的卖身契上最醒目的一句话:十两白银,人银两清。
温苒怔然片刻,将其收好,就又对着林婉莹磕了个头:“裴世子妃。”
林婉莹见此,叹息一声:“温苒,留到除夕过完再走吧,至少和世子爷再一起过个年。”
温苒一顿。
她本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她想:离除夕只剩不到一个月,晚一点又何妨呢?
最终,温苒行了个礼道:“是,多谢世子妃。”
告退后,温苒走出正房。
寒风呼啸,雪压枝垂。
温苒看着这满目的白色,忽然想起,这是自己在京城过的第十二个冬天了。
而她遇到裴景瑜,便是在第一个冬天。
那个冬天,一场大雪断了云家的粮。
为了给唯一的弟弟买粮,温苒和上头的三个姐姐一块,被五两银子卖给了人牙子。
三个姐姐一路上都被卖出去了,只有温苒走得最远,被带到了京城。
温苒记得,那时自己得了风寒,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却被裴景瑜买了下来。
之后,她同裴景瑜一块长大,年岁到后,便成了他的通房丫头……
不愿再回想下去,温苒叹息一声,加快了回房的脚步。
林婉莹嫁进来之前,她都睡在裴景瑜房中。林婉莹嫁进来之后,她就搬到了裴景瑜卧室旁的偏房里。
才走到门口,没想到就遇上了刚回来的裴景瑜。
他肩宽背挺,英气逼人,有着势不可挡的锐气,可眼波流转间,又皆是风流。
温苒立即低眉垂首的行礼:“爷。”
裴景瑜懒散应声,一把将外氅脱下丢给温苒,进了屋就叫人打水来沐浴。
温苒忙跟上,伺候他洗浴。
“给爷按按肩膀。”浴池内,裴景瑜阖着眼,冷声吩咐。
裴家乃簪缨世家,裴景瑜的父亲手握重兵,驻守南境。
裴景瑜身为裴家嫡长子,却入京为质,一步不得出京。
他平日在外装作纨绔,实际性子最是狠厉。
温苒弯下身,小心地捏在裴景瑜的肩膀上。
下一瞬,男人却突然伸出一双湿漉的手拽住她,直接将她带入了浴池内。
温苒猝不及防,骤然落水,视线模糊,只能攀住裴景瑜这一根浮木。
眼睛还没睁开,她就听见头顶男人的一声调笑:“怎么还是这么好骗?”
温苒还没反应过来,裴景瑜的呼吸便覆了过来。
半个时辰后,水浪翻波才停歇。
温苒收拾好自己,又去伺候裴景瑜穿衣。
炙热不再,男人声音沉冷:“之前你去找了世子妃,是想做什么?”
温苒动作一顿。
正思考着该怎么糊弄过去。
裴景瑜却忽然用两指捏住她的下颚,神情似笑非笑:“通房丫头就做好通房丫头的事,别肖想太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这是以为她去求世子妃想升为妾室?
男人唇角的佻薄弧度,如针般扎入温苒心口。
温苒的唇微微发抖:“是,奴婢谨记。”
裴景瑜不冷不热地哼笑声,穿好衣服就往前院去了。
晚餐摆在林婉莹的院子里。
裴景瑜坐在桌前,拉着林婉莹的手说笑,神情与在温苒面前截然不同,只有温柔没有戾气。
他不曾展露过的柔情,都给了林婉莹。
温苒伺候在一旁,把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却没有嫉妒,只有怅然。
只因和裴景瑜相识十二年,她却直到在三个月前林婉莹嫁入侯府后,才知道裴景瑜爱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他会怜她、敬她、爱她,并小心翼翼不让她看见自己的一点坏处。
而不是像对温苒这样,肆意至极,毫不在意她的意愿。
她和裴景瑜,说到底不过是少爷和通房丫头。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爆竹噼啪。
林婉莹笑着向裴景瑜举杯敬酒:“马上就要过除夕了,这爆竹倒也应景,世子,希望以后也能这样好。”
“以后。”裴景瑜话语一顿,也与她碰杯。
“自是和谐美满,年岁亨通。”
温苒低眉垂眼,怔怔出神。
以后?
她的以后会是什么呢?
温苒想,她会寻一处安身之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与裴景瑜再无牵扯。
腊月初八,难得雪停,侯府也热闹起来。
早上,裴景瑜带着林婉莹一块前往皇宫参加宴会。
温苒则和府里人一同在厨房做腊八粥,讨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
做好后,她又一一给府里其他人派发下去。
裴景瑜同林婉莹回府时,便是看着温苒笑着给一个侍卫递上一碗粥。
裴景瑜便见她一身桃红绸袄,衬得人面似桃花,嘴旁还漾着两个梨涡……
倏地,温苒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
她一抬头,便看到不远处的裴景瑜和林婉莹相携而立。
而裴景瑜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眼底阴翳,冷锐犀利。
温苒心里一惊,连忙朝两人行礼。
“参见世子、世子妃。”
裴景瑜只冷冷盯着她,半响未出声,看得温苒手心都出了汗。
最后还是林婉莹笑着说:“免礼吧。”
说着,她又轻轻拽了拽身旁的裴景瑜:“世子,你怎么了?”
温苒垂着头一动不动,好半晌,才终于感觉裴景瑜冷沉的视线收了回去。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声音轻柔地对林婉莹说:“无妨,回屋吧。”
裴景瑜回府了,温苒没再管厨房里的事,不敢有丝毫怠慢地往正房赶。
又过了半个时辰,裴景瑜才悠悠回到正房。
温苒忙走上前,声音低而轻:“奴婢帮世子爷更衣。”
手伸到半路,却被身前的男人攥住。
裴景瑜冷笑:“冲别人笑?”
温苒忍痛,轻声解释:“爷误会了,今日腊八,刚刚奴婢只是在分粥。”
裴景瑜另一只手捏上她的脸,声音冷戾:“穿得花红柳绿,这么招摇,记住,你是本世子的东西,别有其他心思。”
不知为何,“东西”这词让温苒不太舒坦。
这么些年,裴景瑜年岁长了,心思也越发沉。
他对着外人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对温苒却越发喜怒无常。
温苒早学乖了,他生气了,她也不找寻理由。
只顺着他的话说:“奴婢这就去换身素净些的衣裳。”
看着表情柔顺的脸,裴景瑜只觉得心里的怒气缓缓散去。
他捏住温苒脸颊的手最终还是松开。
只甩下一句冷冷的“去”。
第二日,腊月初九。
整个侯府开始大扫除。
温苒虽是裴景瑜的通房,但说到底不过是个丫鬟,自然也要参与进去打扫。
可当她打扫到博物架时,却被人撞了一下。
她猝不及防之下,竟直接撞到了架子上的瓷瓶上,瓷瓶立即摔了个粉碎。
一个瓷瓶砸得满室寂静,撞温苒的婢女惊叫出声。
“这、这可是王妃的嫁妆!定窑的白瓷花瓶!”
这婢女温苒认识,是之前想爬上裴景瑜的床,结果被自己教训了的婢女。
裴景瑜在这时进来了,看着这一屋的喧闹杂乱,立即皱起眉。
“怎么了?”
屋里顿时跪了一地,那婢女恶人先告状:“回世子爷,温苒她把王妃的嫁妆碰碎了!”
温苒忙说:“是她故意撞了奴婢,奴婢才不小心把花瓶撞碎了……”
她解释到一半,裴景瑜冰冷的声音响起。
“本世子亲眼所见,你还想狡辩?”
温苒喉间便是一哽,抬起头,便对上了裴景瑜毫无波澜的黑眸。
裴景瑜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毁坏王妃嫁妆,温苒,罚俸一月,去领十大板。”
温苒忽觉心口一凉,解释的话也变得无力再说出口了。
她伏下身子,额面点地。
“是,奴婢领罚。”
温苒被拖了下去。
十大板打完,她一瘸一拐回到主院的时候,已然夜幕低垂。
裴景瑜的书房烛光正明,门却没关紧,漏出几道风声。
温苒下意识走近了,想把门关上。
凑近了,却听见林婉莹暧昧的声调响起。
“景瑜,太重了……”
温苒脚步一顿,想要无声离开。
下一秒,却听见裴景瑜柔声哄道:“抱歉,平日里和温苒没轻没重惯了,夫人别怪罪。”
林婉莹声音虚浮:“景瑜,不过一个花瓶,你今日对温苒处罚太重了……”
房里声响忽重,片刻后,裴景瑜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餍足。
“我俩在一块,你还要提别的女人,她就是一个奴婢,哪里值得你费心。”
明明是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却如寒钉一般,将温苒死死钉在了原地。
耳朵里,又听林婉莹继续说。
“温苒服侍你尽心尽力,这几月我看在眼里,你怎能说出这种没良心的话。”
听了这话,裴景瑜竟也不恼,继续语气纵容地哄她。
“好好,我说不过你,你面前我总是投降的。”
温苒终于回神,悄悄离去。
她慢慢挪回偏房,小心清理了下身子,便上了床。
挨了板子,温苒只能侧躺着。
她闭上眼睛,神智却依旧清醒,恍恍惚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暖融融的春日。
那是她和裴景瑜的初夜。
两人睡到日上三竿。
外头春光正好,温苒在裴景瑜怀里,含羞又忐忑。
而裴景瑜往她手里塞了自己随身的玉佩,话语几分郑重几分玩笑。
“这个,就当本少爷给你的聘礼。”
可裴景瑜真的说过这句话吗?
温苒忽然睁眼,从床上挣扎爬起,在妆奁中翻出了那块玉佩。
温凉的玉佩拿在手上,温苒的眼泪却流了下来。
温苒擦了眼泪,开始清点东西。
给自己赎身后,她手上还剩23两45文钱。
她还记得卖她的人走了些什么地方,到时出了侯府,她要沿途找到三个姐姐,这钱足够买块地,到时候她们姐妹就能一起住了。
温苒想着想着,终于阖眼睡去。
……
年节将近,又是岁末事务收尾之时,裴景瑜常常不在府中,或只是待在书房。
温苒依旧跟着他身边,晨起伺候,端茶送水。
其实这种事一般是小丫鬟做的,只是裴景瑜用惯了她,不愿假他人之手。
但温苒知道自己快要走了,便挑了几个盘靓条顺的小丫头培养。
过了三日,温苒第一次让人代替自己进去递茶。
谁知人才进去,她就听见里面传来砸杯子的声音。
隔着层窗户纸,她都能听见裴景瑜不耐的声音:“人呢?”
温苒连忙进了屋,快步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爷。”
裴景瑜抬眼看她,面上无异,语气却隐含威胁:“你这是在和我闹脾气?”
不过赏了她十板子,现在就敢把他的事不当回事了?连端茶倒水都不愿做了?
温苒看了眼一旁跪着的小丫头,不太懂裴景瑜这话的意思。
她只好将头压得更低,表现得更加恭顺:“奴婢不敢。”
裴景瑜看她这一滩死水的样子却更来气,他猝然冷笑一声:“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温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一手拎起。
她一声惊呼,片刻后只觉天旋地转。
视野恢复正常,温苒才发现自己被裴景瑜压到了桌上。
她连忙挣扎:“爷,不要,不能在这儿……!”
她余光看着地上的小丫头已经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屈辱之感却更重了。
裴景瑜却已强硬地覆身而上,挑开了她的衣服……
外头有人走动,温苒脸贴着桌子,晃动不断,她羞耻地闭紧了眼。
裴景瑜声音低哑:“抬头,看着我。”
温苒只得抬起脸看他。
她面色红润,眼中有泪,水光盈盈,生动多了,不复方才的死板。
裴景瑜心下舒畅多了,遂将人抱在了怀中。
……
又过了几日,到了腊月十五。
兵部尚书之子在府中盛办夜宴,邀请了裴景瑜与林婉莹。
温苒也被林婉莹一并带上了。
裴景瑜靠在软椅上,倚着林婉莹的肩膀闭眼假寐。
温苒便老老实实在一旁斟酒。
场上美人皆长袖善舞,容色出众,温苒脂粉不染,比起这些人却更为清丽脱俗。
不断有人偷偷打量温苒,更有人盯着她看直了眼。
温苒察觉到那人的视线,皱眉抬眼回看。
对上视线后,才发现那人竟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新晋的大将军沈怀安。
温苒簌然收回眼。
谁知下一刻,那人却借着酒意直接起身,众目睽睽下朝裴景瑜一拱手:“裴世子,在下刚回京城,身边缺人得紧,不知您可愿将您身旁的婢女赏赐给我?”
温苒骸得僵在了原地。
她能感受到裴景瑜冰冷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心口不由叫苦。
她想,回府之后,自己还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然而下一刻,她却听裴景瑜戏谑的声音响起:“此女温苒,我的暖床丫头,你喜欢?那便送你了。”
听到裴景瑜要将她送人,温苒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以往也曾发生过这种事,她还记得那次裴景瑜眼一挑,就毫不客气地将人踹翻在地。
然后再居高临下地补上一句:“她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觊觎?”
她以前天真,以为裴景瑜的宠便是爱。
现在却清醒了,知道自己在裴景瑜眼里不过是个下人。
只是,她以为自己在裴景瑜心中应该也有一点位置……
至少,不该像现在这般,轻易地将她当礼物般送出去。
温苒脸色白了个彻底。
那沈怀安大喜过望地哈哈一笑,谢道:“真是多谢世子割爱了!”
温苒仰头看着裴景瑜与那人遥遥一举杯。
眼看事情要成,她直接跪下,咬牙开口:“世子爷……”
温苒只能选择把已经自赎自身的事情说出来了。
即便裴景瑜知道后,肯定会大发雷霆,她可能也会走不成。
这时,林婉莹突然拽住裴景瑜的手劝道:“世子!温苒伴你已久,哪有说送人就送人的道理!”
裴景瑜这时才有别的反应,他握着林婉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夫人说得是。”
他又抬眼,对沈怀安漫不经心道:“我夫人同这婢女感情深厚,沈将军,换一个吧。”
温苒松了一口气,忙哽声谢道:“裴世子、世子妃愿意留下奴婢。”
从这宴会回去,很快便到腊月十九。
这一天,是裴景瑜的生辰。
温苒准备像往年一样,给他做一碗长寿面。
这是她的习惯了。
她刚被带回侯府那年,发现裴景瑜在生辰宴上没动过几筷子。
温苒担心他,便自作主张下了碗长寿面。
裴景瑜虽嗤之以鼻,还是吃了。
而吃完后,他竟抱着她,闷声说这像极了他娘亲做的面,有家乡的味道。
于是那之后,裴景瑜每年的生辰,温苒都会做一碗长寿面给他。
温苒往厨房去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议论。
“之前上街的时候,听说了件好玩的事儿,关于新晋大将军沈怀安的。”
“谁没听说呀,前两日冬猎,堂堂武将从马上摔了下来,断了只手呢!”
“咱们世子爷威风就够了,打了最多的猎物,还得了圣上的赏,全府人都跟着有光!”
沈怀安?
听到个熟悉的名字,温苒顿了一瞬。
但她没多想,到案板前做长寿面去了。
到了生日宴开宴之时。
温苒立在桌旁伺候,看着裴景瑜与林婉莹相互敬酒道贺。
林婉莹柔声细语:“愿君岁岁安康,日日顺遂。”
裴景瑜与她碰杯,亦温柔回道:“婉莹,我只愿同你岁岁年年。”
年年岁岁……多么美好的祝愿。
温苒怔了片刻,低下头。
“世子,试试妾身亲手做的福寿糕。”林婉莹捻起一块糕点,递到裴景瑜的嘴边。
裴景瑜从善如流地咬下一口。
一顿饭下来,裴景瑜尝遍桌上菜肴,只有那碗长寿面未动一筷。
午膳用完,裴景瑜带着林婉莹出门游玩。
温苒上前收拾桌子,犹豫片刻,还是将那碗长寿面端起吃了。
因为她曾听人说过,长寿面做出来了就要吃完,若是倒掉就会把福气也倒掉。
面已经凉透了,一碗下去,胃也跟着冷了。
温苒吃完后静静想,她马上就要与裴景瑜诀别。
从今以后,这祈愿他长命百岁的面,她只怕也是最后一次做了。
但大概是因为吃了冷面,温苒回了房,就开始觉得通身寒凉,哪儿都不舒坦。
她没多想,直到不可抑制地干呕一声。
温苒这时才反应过来,她的月信如今已快有两月没来!
温苒惊出一身冷汗,有些恍惚地摸上自己的手腕。
是滑脉,她怀孕了。
温苒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心脏跳动得剧烈。
她没想过会有孕。
纵然曾经有过奢望,在裴景瑜娶妻后,这种念头也彻底烟消云散。
那么……要告诉裴景瑜吗?
如果坦白,孩子的去留和她的去留,都是个问题。
温苒霎时心乱如麻,她强迫自己闭上眼休息,却依然辗转难眠。
第二日,温苒裹得严严实实,随府里其他人一块出去采买。
只是没想到,买屠苏酒时,竟然又撞上了沈怀安。
今日光线清明,温苒才发现这人也是个眉眼周正刚毅的好样貌。
看见温苒,沈怀安忙不迭地上前一步。
这人一只手还断着,便又对她出言不逊:“小温苒,你家世子已有了爱妻,你在他身边也是受冷落,不如就跟了我?”
温苒后退两步,低眉垂首:“奴婢身份低微,沈将军,您就别拿奴婢逗趣了。”
上次的事情裴景瑜没追究,不代表过去了,她哪敢再和这沈怀安扯上关系。
沈怀安却看不出她的抗拒一般,前进两步。
温苒连连后退,却忽然撞上个人。
她心下一惊,回头就看到了裴景瑜那张脸,真是如罗刹般阴沉。
温苒顿时无措道:“世子爷,您怎地在这儿?”
裴景瑜没回答她,直接抓着她的手臂,带到自己身旁。
他的大手紧紧扣住温苒腰身,看向沈怀安。
语气听着漫不经心,却难掩阴冷:“手都断了,沈将军还学不会安生?”
沈怀安咬牙切齿:“那日冬猎,果然是你动的手脚。”
“呵。”裴景瑜冷嗤一声,“沈将军,人贵在自知,再这般不知好歹,就不是断手这么简单了。”
话落,裴景瑜力道强硬地拽着温苒上了马车。
到府后,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将温苒扛在肩上回了房。
温苒被他丢到榻上,天旋地转。
裴景瑜没给她挣扎的机会,直接将她压在身下。
他的手指划过温苒的脸,最终停在了她削尖的下巴上。
裴景瑜语调慢慢悠悠,却暗含冷意:“从前怎么没发现,我们温苒这么会勾男人?”
温苒面色发白:“世子爷,奴婢……”
下一刻,裴景瑜俯下身,掠去她的唇舌与呼吸。
事后,裴景瑜玩着她的头发,餍足后的男人显得懒散温和。
温苒深深呼吸,试探般地开口:“爷,如果奴婢有孕……”
她未说完,抬眼便撞上了裴景瑜晦暗幽深的视线。
刚刚还同她耳鬓厮磨的男人,嘴角竟是扯起了一个讥讽的弧度。
他道:“你这般卑贱的身子,也配生下本世子的血脉?”
温苒浑身僵住,只觉好似坠入了冰窟。
她还记得,很久以前,裴景瑜也曾对她说过,要想要和她有个孩子。
儿子像谁都行,女儿一定要像温苒,得是个粉雕玉琢又乖巧的小姑娘。
曾经的话像沙子般脆弱,风一吹就散了。
身旁的裴景瑜又覆上来,吻住她的后颈肉。
“安分一些,好生伺候,别总想着不该想的。”
温苒颤抖着将脸埋在被褥里,遮去了满眼的泪。
日子捱到了腊月二十二。
今日是侯府照例去往云觉寺祈福的日子,温苒也被吩咐跟随。
车内,她在一旁泡茶侍奉。
林婉莹依偎在裴景瑜怀里,柔声说:“都说云觉寺求子灵验,景瑜,到时候我们也去求一个吧。”
“自然。”裴景瑜揉着她的手,缓声应道。
“婉莹生下的孩子,才算得本世子的孩子。”
温苒垂眸掩下情绪,一路沉默。
寺庙内,温苒落后二人一步祈福上香。
青灯古佛下,温苒双手合十,拜得虔诚。
“佛祖保佑,愿信女离开后,信女与腹中孩儿,能同裴景瑜一世不见。”
祈福拜佛之后,一行人来到佛庙厢房。
裴景瑜与林婉莹手牵着手坐在榻上。
林婉莹柔声问道:“景瑜,你今日祈了何愿?”
裴景瑜亦回得认真:“为父亲与母亲祈福,自然也为你和我们之后的孩子祈祷平安。”
两人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温苒服侍在一旁,又是烧茶又是倒水。
林婉莹忽然看向她,问道。
“温苒,你呢,有什么愿望?”
温苒一怔,立即低眉垂眼回道:“奴婢愿世子爷岁岁平安,同世子妃幸福美满。”
闻言,裴景瑜眼神浅淡地从温苒的脸上一晃而过。
林婉莹就笑道:“你啊,真是个傻孩子。”
稍稍休息过后,林婉莹就说要去供几盏长明灯。
裴景瑜竟没跟上她,反而同温苒一块留在了原地。
温苒垂着眼,一言不发。
裴景瑜拧眉看着她,忽然沉声问道:“今年怎地换了个愿望?”
温苒愣了一下,想起以往的十二年,自己的愿望一直许的是“能一直陪伴在世子的身边。”
现在,裴景瑜身旁已有合适之人相伴,她再许这愿望岂不是可笑至极。
温苒抬眼看他,浅淡一笑:“世子世子妃过得好,奴婢就心满意足了。”
裴景瑜又看了她一眼,莫名的,觉得她脸上的笑刺眼极了。
他冷笑一声:“你倒是乖觉,既如此,以后都不要再许这个妄念了。”
温苒一怔,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蓦然鼻尖一酸。
妄念……
裴景瑜说得对。
“能一直陪伴在裴景瑜的身边”不正是最不该有的妄念。
幸好,她早已经断了这个念头。
午后,用过庙中的素斋,几人准备回程。
云觉寺今日的香火却旺盛得不像话。
人群拥挤,即便是侯府中人,依旧免不了被裹挟在人流中。
温苒却莫名生出些不安来,正想建议先在庙中休息。
一转眼,就见裴景瑜背后忽然靠近一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
寒光一闪,那男人掏出一把匕首就朝裴景瑜刺来。
温苒见状,立即大叫一声:“世子,小心!”
不知那儿出现的力气,她一下推开了裴景瑜。
下一瞬,温苒就感觉冰凉的剑刃没入了身体。
失去意识前,她听到身后裴景瑜在喊自己的名字,无比惊慌。
……
温苒再次醒来时,意识虽清醒,眼睛却睁不开。
耳边,有人在低声向谁汇报。
“温姑娘生命无碍,但失血过多,肚子里的孩子没能保住,还请世子节哀。”
温苒听得怔怔,心中的悲恸还没来得及弥漫,就听见了裴景瑜低沉冷静的声音。
“……也好,这样省去了不少麻烦。”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温苒心口。
身体上的痛感铺开,无孔不入地往她心里骨头里钻。
她骤然睁眼。
裴景瑜立即察觉,走到床前,却见温苒眼睛虽然睁着,但目光却空洞至极。
他知道她是听见了自己刚刚的话。
这一瞬,他心中莫名慌乱,但最终还是压下了这古怪情感,淡淡质问。
“既有了身孕,为何不说?”
温苒沉默许久,最终气若游丝地回道:“这孩子本就不该留下,如今也算是为了保护世子爷死去,有了个好去处。”
裴景瑜身形一顿,久久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屈尊降贵地帮她掖了掖被子,说:“你好生歇息。”
温苒闭上眼,没有再说话。
之后,裴景瑜下令,让她好生休养,身子好前不必伺候。
郎中天天来复诊,林婉莹也偶尔会来探望。
腊月二十六,温苒终于能下地走动。
她在院里坐了一会儿,又进了房,开始收拾东西。
从前,侯府于她是安稳之处,在裴景瑜的身边能让她心安。
可如今,想到终于快离开,温苒才觉得踏实。
叠好地图,收好银钱,系上包袱前,温苒拿起那块裴景瑜赠予自己的玉佩。
房门在这时被人推开,冷风直直灌入。
温苒心中一跳,猛然回头,就见裴景瑜立在门口。
他如鹰般的锐眸落到桌上摊开的包袱上,冷声质问。
“为何收拾东西,你想走?”
温苒心跳如擂鼓,面上表情却出奇地没有惊慌。
她低眉垂眼,行礼后解释道:“奴婢只是在收拾旧物,用布包好,可以少落些灰。”
见她和往常没什么异样,裴景瑜也就没再怀疑什么,走到桌前坐下。
温苒为他泡了茶,又双手奉上玉佩,温顺恭敬。
“刚刚收拾东西时,找出了这块玉佩,奴婢想着,既是世子爷母亲的旧物,也该交由合适的人保管。”
裴景瑜面无表情,眉目间已有不悦,手指敲了敲桌面。
“头抬起来。”
温苒应声抬头,垂着眼,递着玉的手却分毫未动。
裴景瑜拿起玉佩,玉上已染上温苒的体温,暖玉温融。
看着温苒面无血色的脸,裴景瑜眸中墨色沉重,冷嗤一声:“这玉佩经你一个奴婢之手,还想交由世子妃?想辱没谁的身份。”
温苒身形一颤,头又垂下去:“世子爷说的是。”
分明是她一贯的顺从,裴景瑜却忽然想让她说点别的什么。
可温苒能上他的床铺,已是天大的抬举了,还能说什么?
烦躁地收回视线,裴景瑜随即将手里的玉佩随手往屋外一掷,雪厚无声。
“不要便丢了。”
他拂袖离去。
温苒在他走后才抬头,眼眶发红。
她慢慢走到屋外,花了半个时辰将玉佩从雪地里找了出来。
翌日,腊月二十七。
林婉莹的贴身侍女前来找温苒:“温苒姐,世子妃找你。”
温苒于是和她一块到了林婉莹的院子里。
世子妃的院子是整个侯府风景最好的地方,有梅有湖,景色别致。
可见裴景瑜对林婉莹的重视程度。
房中,林婉莹打量着温苒苍白的脸色,便感叹:“好温苒,若非我强留你,你又何至于受这罪……”
温苒忙轻声回道:“奴婢不打紧,世子妃已经照拂奴婢许多了。”
林婉莹于是拉着她起身,说:“你在屋子里也闷了许久,陪我去湖边走走吧。”
两人在湖边漫步,林婉莹没让人跟着。
她问温苒:“几日后要走,你身上的盘缠可够?”
温苒恭敬回道:“回世子妃,够的。”
林婉莹叹了口气:“都是女人,我懂你的想法,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只有自己一人……”
丈夫……
温苒听着,觉得世子妃实在是说笑了。
三月前,裴景瑜大婚那彻夜燃放的花烛,温苒才明白何为夫妻。
她怎能?又怎敢将裴景瑜当丈夫!
温苒慌声打断了林婉莹:“奴婢不敢有这样的妄想,只是觉得到了该走的时候,不愿再打扰。”
林婉莹便也不再劝什么,只说:“那你这几日要养好身子。”
温苒抿唇道裴:“多谢世子妃。”
两人已经走到湖边,一枝梅花开得正盛。
这时,林婉莹往前一步似乎想摘花,岂料湖边结冰,脚下一滑,直直往湖里坠去。
温苒伸手,却没抓住。
她立即惊慌地大叫起来:“来人,快来人啊!世子妃掉到湖里了,快来救人!”
话落,温苒也直接跳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小腹坠痛仍在,之前替裴景瑜挡剑的伤口也还没好,温苒只能咬牙忍着痛拽着林婉莹往岸上游去。
好不容易,终于把自己和林婉莹带上了岸。
此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往湖边奔来。
温苒感觉自己身前刮过阵风。
下一瞬,就见裴景瑜急切地将林婉莹抱起。
温苒浑身冻得发抖,颤颤抬眸,却只听见裴景瑜落下一句。
“跪在这里,世子妃什么时候醒,你什么时候再起!”
温苒抖着唇,替自己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一句,只能垂着头,浑身湿漉地跪在雪地中。
不知过了多久,温苒感觉自己身上已结了层冰,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耳边忽然响起脚步声,温苒艰难抬头,模模糊糊对上裴景瑜清峻的眉眼。
他面无表情地诘问她:“今日世子妃落水,可是你有意为之?”
他的怀疑无疑是把利剑,直直朝温苒心口戳来。
温苒用尽全力才将头磕在地上:“世子妃平日里待奴婢极好,奴婢怎会做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她能感到裴景瑜眸光冰寒,比她身上的雪还要冷几分。
莫名的,她忽然很想知道一个答案。
“世子爷。”她用尽所有力气抬起头,表情有种难言的悲伤和决绝。
“这十二年来,奴婢在世子爷心中,可否有过一点点的位置?难道奴婢就如此不值得您信任一丝一毫吗?”
裴景瑜定定看了她几息,然后,表情掠过一丝忍俊不禁,似乎是觉得她的问题滑稽。
他道:“你何必问这种自取其辱的问题。”
温苒的眸光彻底黯淡下去。
裴景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恢复了冷淡:“本世子身边容不下你这样不能护主的丫头,今日便搬出内院,当个粗使丫鬟去吧。”
从雪地回来后,温苒又不可避免地大病一场。
高热之下,她沉入往日的旧梦中。
她梦见了以前的裴景瑜。
初入侯府那年,温苒被教习嬷嬷罚跪在柴房中,小小的裴景瑜便会翻墙而入,带着几块桂花糕,陪她在冰冷的柴房中待一整夜。
温苒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于是每年裴景瑜都在两人相遇的那天送她礼物,说庆贺她的新生。
她被人轻薄时,裴景瑜自己在京城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却扬起马鞭,将那群纨绔子弟打得向她跪地道歉。
意识混沌间,温苒眼角有湿润的亮色一闪而过,没入鬓中,很快无了踪影。
再次清醒时,温苒发现自己已经被移出了裴景瑜的偏房,被人搬到了外院。
在时不时燃起的鞭炮声中,温苒艰难起身,走出了房门。
屋外,有几个丫鬟正在洒扫,见了她便围作一团嘲讽起来。
“哟,终于醒了啊,醒了还不快来干活!还以为自己是世子爷跟前的红人呢!”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也敢和世子妃争宠,死了也活该!”
“从前仗着世子宠爱,就作威作福的,不然这么多年,世子怎么可能就她一个通房!”
温苒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整个人也纤细得仿佛一捻就碎。
她对这些恶意十足的话置若罔闻。
环视一圈,才发现满府都挂上了大红灯笼。
她突然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那些人看温苒的眼神有了几分莫名,还是回道:“腊月二十九。”1
原来明日就是除夕了。
温苒心里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又庆幸,自己还能活着真好。
她还以为自己熬不过这一场高烧了。
幸好老天爷垂怜,让她能活着离开侯府,自此与裴景瑜再也不见。
“多谢。”
说完,温苒就往偏房去了。
她人虽被搬出了外院,但她的东西都还在内院。
温苒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包袱,挎在肩上,出了房门。
没想到刚走几步,就迎面撞上了裴景瑜。
男人劲骨如松,挺拔依旧,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如往常一般。
温苒心中有一瞬的惊惶,连忙退到一边行礼。
裴景瑜却只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半步都不曾停留。
“世子爷慢走。”
这是温苒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她才直起身。
温苒径直向侯府门口走去。
门房的人拦下她,她将自己的卖身契递给他查看,而后就顺利出了府。
天下起大雪。
温苒那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只留下一串脚印。
须臾后,纷纷而下的雪又将脚印掩埋,彻底没了痕迹。
就仿佛她不曾来过。
……
雪下一夜,除夕便至,爆竹声不断。
裴景瑜携林婉莹一道进宫贺岁,在傍晚才回了侯府。
两人分开去洗漱,之后再到正厅守岁。
浴池内,裴景瑜抬手唤道:“来人。”
进来的却是个新面孔的丫鬟。
裴景瑜眉心微皱,他明明记得自己昨日才见过温苒,既然能起身了,居然还不来服侍他?
裴景瑜有点想发火,但想到是过年,还是敛了神情,冷声吩咐道:“罢了,你出去吧。”
半个时辰后,裴景瑜来到正厅。
年夜饭已然上桌,林婉莹也已经坐在那儿等着他。
裴景瑜左右看看,温苒还是不在,这一次,他不再压着脾气。
坐下后就冷冷吩咐:“叫温苒上来伺候。”
“哎呀!”
话落,一旁的林婉莹却忽然惊叹出声。
看向目光泠泠的裴景瑜,她面露难色,似乎很是不好意思的道。
“这……世子,昨日温苒带着一个男子前来将其卖身契赎走,我见她与那人情真意切,便许她出府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