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唯一的少年将军,顾瑾言死了。
死在大楚与突厥的最后一战。
他跪在死人堆里,万箭穿心却依旧举着大楚的军旗纹丝不动。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脑海里闪过女摄政王洛玉衡的脸。
洛玉衡,是大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摄政王,也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姑。
“姑姑,再见了。”
你讨厌的拖油瓶,终于不会再打扰你了……
阴曹地府,阎王殿。
阎王正坐高堂,翻看着生死簿。
“顾瑾言,你保家卫国,功德圆满,但生死簿显示你前尘未了,本王给你十日时间,了却人间执念再入轮回。”
顾瑾言听得昏沉,再睁眼时,眼前不再是尸山血海,而是一座威严耸立的白玉宫殿。
正红朱漆大门之上,悬挂着一个黑色金丝楠木的木匾,上面龙飞凤舞地提着四个大字‘摄政王府’。
顾瑾言有些恍然,阎王一句尘缘未了,就将他从万里之外的边疆送回了京城王府。
犹记得五岁那年,身为将军的父母鲜衣怒马去了战场,回时却是两尊棺木。
年幼的顾瑾言趔趄的跟着送葬人群,满心的悲痛和茫然让他哭得喘不过气来。
就在那时,洛玉衡恍若天神来到了他身边,将他抱在了怀中。
她说:“瑾言不怕,从今往后我保护你。”
洛玉衡将他带回了摄政王府,要他叫自己姑姑。
小小的顾瑾言像是一只刺猬,防备着世上的所有人。
他将自己关在柜子里,那黑暗狭小的地方,让他觉得和父母躺着的黑棺很像,也让他觉得更安心。
所有人都说顾瑾言有疯病,可洛玉衡却陪他一起蜷缩在柜子里。
“瑾言,姑姑陪你一起。”
柜子很冷,可洛玉衡的怀里很温暖。
顾瑾言依偎在她怀中,听着她的心跳问:“爹爹娘亲离开了我,姑姑以后也会离开我吗?”
洛玉衡抚摸着他的头,语调轻柔:“只要你需要,我就在你身边一辈子。”
温柔的声音撬开了顾瑾言的心扉,他不再封闭在柜子里,每夜和洛玉衡睡在一起。
旁人说洛玉衡给自己养了个夫君,可她也只是笑笑不反驳,依旧用自己的臂弯给他做枕头。
直到顾瑾言十三岁第一次遗精,弄脏了洛玉衡的裤子。
两人才分房而睡。
“瑾言,慢点长大,姑姑永远做你的避风港。”
他十五岁生辰那天,洛玉衡为他寻了三千长明灯,还在每盏灯上都亲笔写下了对他的祝福。
无数明灯缓缓上升,犹如千万游鱼过江海。
她说:“瑾言所想所愿,我都会为你做到。”
那一夜,顾瑾言的眼里,突然看不见那些明灯了,只瞧得见面前这个人。
他曾听说书人讲过情爱,可他觉得故事里最好的女子也比不过洛玉衡。
晚上,顾瑾言趁洛玉衡饮了酒,悄悄爬上她的床榻,偷亲了她。
细细密密的羞涩感爬上了顾瑾言的心间,准备离开的时候,洛玉衡却扣住了他的下巴,将他压在了身下。
顾瑾言心里又慌又怕,可是舍不得推开,任由她攻城掠地。
“玉衡——”他没忍住,第一次唤出在心里叫了无数次的名字。
可洛玉衡却猛然清醒,将顾瑾言一把推开。
“顾瑾言,本王是你姑姑!你怎能做出如此龌龊无耻的爬床行为!”
说完,她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指着顾瑾言谴责。
“有这种胆子,怎么不去战场同你爹娘一样击突厥,取军旗!太令我失望了!”
看着洛玉衡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顾瑾言眼里含泪,颤声喃呢。
“我会拿到突厥军旗证明给你看,我配得上你!”
十五岁的他,每日去军营练兵,持枪握剑,从来不曾懈怠。
到如今十八岁的他,翻越尸山血海取得军旗,却再也证明不了什么了。
思绪回笼,顾瑾言收回一直看着摄政王府门匾的声线。
“十日后,得胜的军旗会和我的棺材一起回来,姑姑,我没让你失望。”
不再多想,他跨过高高的门槛,抬腿往王府里走。
经过洛玉衡的静幽阁,顾瑾言却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和一个男子紧紧相拥,唇齿纠缠。
“玉衡……轻点……”
男人闷哼的声音透过门窗闯进了顾瑾言的耳畔。
床头‘叮铃叮铃’的铃铛,在此时伴着男人粗喘的声音响得厉害。
从前对除了顾瑾言之外的男人退避三舍的摄政王,此刻却和一个男人在巫云楚雨。
顾瑾言的手下意识握紧,眼底无法自控地泛起了水雾。
本以为自己赢得军旗会让洛玉衡刮目相看,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场妄想。
“既然阎王给了我十日时间,那我就用这段时间了却这段尘缘。”
曾经洛玉衡是给他温暖的火花,可现在这团火却将他灼得遍体鳞伤。
既然如此,他要亲手熄灭那团火。
将洛玉衡从心底挖出来。
一片雪花突然飘落在了顾瑾言的鼻尖,让他清醒了几分。
正欲离开,回自己的棠苑,却听见身后传来开门声。
“顾瑾言?”
曾经心心念念,无数次想要听到的声音在此刻响起,让顾瑾言心尖一颤。
他转过身,回头看向身披墨色大氅的洛玉衡:“姑姑。”
洛玉衡颈脖间密密麻麻的吻痕,看着站在雪里的男人却眉头紧锁:“你怎么回来了?”
顾瑾言正想开口,却直接被她的训斥打断。
“战事未停,大楚十万将士在边疆作战,你这是做了逃兵?!”
话音落下的一瞬,顾瑾言感觉全身上下都泛着冷。
三年未见,洛玉衡对他没有关心,更是没有看到他浸染血迹的铠甲上满是战损,只是劈头盖脸给他安上了逃兵的罪名。
顾瑾言喉间好像被什么东西生生扼住,好似被突厥敌军用箭刃穿破他的脖颈。
“圣上召我先回……”
他拘谨的解释还未说完,屋内传来男人温和的声音。
“玉衡……我冷……”
洛玉衡眼神微微一闪,连忙侧身挡住了灌风的门缝,随即蹙眉上下扫了顾瑾言一眼。
“既然回来了便赶紧换了这身衣服,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我明日再找你。”
说完,她便转身回了屋,将门种种关上。
很快,屋内又传来男人的粗喘声连连,还有铃铛的摇晃声。
顾瑾言感觉苦涩在舌尖蔓延,他径直朝前走去,回了自己三年前的住所——棠苑。
还有十日,自己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他的东西也不该再留在摄政王府了。
这几日,权当回来收拾东西吧。
顾瑾言回了院子,看到满园萧条衰败的海棠花,狠狠愣住。
曾经,整个棠苑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四季海棠。
五岁那年,顾瑾言捧着一盆粉红色的海棠花进了摄政王府。
那是娘亲生前最爱的花卉,也是他记忆中最温暖的花。
洛玉衡为他建造了棠苑,并从五湖四海搜集了五颜六色的四季海棠亲自种下。
“瑾言,满园海棠花为你而种,你往后的人生也会如海棠花一样明艳动人,姑姑等你长大。”
那时候,顾瑾言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和洛玉衡一起侍弄花草。
可现在,满院的海棠花萧条衰败,在雪花纷飞之下,毫无生机。
“海棠花死,我的执念也落了空,以后都会离你远远的。”
顾瑾言低声喃呢着,收回视线往房间走去。
盔甲繁重,他脱了下来,换了一身三年前的素衣。
随即开始收拾房间里的东西。
再过几日,自己便会不在人世。
这屋子有关自己的痕迹,他会一点点全都清理干净。
一丝一毫的气息,他都不会留下来碍那个女人的眼。
整理衣物时,顾瑾言蓦地看见曾经被他藏在衣柜深处的一个小荷包。
荷包上歪歪扭扭的针脚细线,透着少年稚嫩的爱意和秘密。
而荷包里,放着一枚断成两截的海棠玉佩。
及笄那天,这枚玉佩被洛玉衡亲手给他佩戴在腰间,却也在那一夜碎成了两节。
顾瑾言将整个荷包拿出来,又打开另一个柜子,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全都是洛玉衡送给他的东西。
有她亲手打造的紫檀木弓箭,虎皮牛筋制成的金丝软鞭,还有每一年生辰,她爬了999台阶去相法寺为自己求来的平安符……
一样又一样,全都是那个女人对他偏爱和独宠的证明。
可如今看着这些东西,他却只剩下无边的苦涩。
天边亮起鱼肚皮,一抹朝霞从东边显现。
顾瑾言将所有东西一件件取出,然后在庭院里燃起了一盆炭火,统统丢了进去。
火舌肆虐,所有物品在火光中一点点被烧毁,而他对洛玉衡的爱也随之一起消失殆尽。
烧完火熄,大火盆里只剩下一堆残铜破铁和黑漆漆不成形的灰烬。
顾瑾言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回了房间。
没一会儿,他的房门被人猛得推开。
洛玉衡大步走了进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脸色难看。
“顾瑾言,你将我送你的东西全都烧光,是什么意思?!”
顾瑾言没想到她会这么快过来,但还是面色平静地说出说辞。
“三年没回来,柜子里的东西全都生了霉,腐坏了,我便都烧了。”
闻言,洛玉衡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只是攥着他的手一时没有松开。
“是我的疏忽,没让人好生看管,以后再给你重新备新的。”
顾瑾言微微垂眸,心底一阵发苦。
姑姑,我已经没有以后了……
他将自己的手从洛玉衡掌心抽离,轻声说道:“姑姑可还有事要交代?若无事,我便先回房继续收拾了。”
手中突然一空,可蚀骨的的凉意还留着掌心,洛玉衡忍不住皱了皱眉。
“瑾言,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可是昨夜受凉了?”
顾瑾言身形一僵,不知如何作答。
他都已经死了,身体自然是冰的,如今不过是阎王给他续了十日阳寿而已。
“昨夜下了雪,棠苑比较冷。”他随便找了个理由。
洛玉衡紧拧的眉心久久没有舒展:“等下让管家多给你拨一些金丝炭过来。”
说着,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顾瑾言,眸色更冷冽了几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男人和三年前,有些不一样了。
“边疆接连胜仗,你提前回来是为了给姑姑惊喜吗?”
顾瑾言低着头:“快到生辰了,上头允我快马加鞭回来好好过一个生日。”
洛玉衡没有多疑,现下这男人的乖顺让她有些不习惯。
“一起去用膳,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说完,她不由分说的拉着顾瑾言往膳厅走去。
膳厅。
刚刚踏入门内,顾瑾言便看见里面坐着一个穿着一身锦袍的男人。
那男人他认识,是大楚最大的皇商之子——李承乾
三年前他出征突厥前,李承乾已经来到了洛玉衡的身边。
只是没想到,如今他俨然是男主人的姿态出现在摄政王府。
想到昨夜那羞人的粗喘声,顾瑾言有些僵硬地走向餐桌。
刚要坐下,洛玉衡不悦的声音响起。
“见了你姑父不叫,三年边疆打仗,可是连礼仪都忘了?”
姑父二字,让顾瑾言心底酸涩难挡。
当初圣上为洛玉衡赐婚,她接二连三拒绝。
还说:“这辈子我守着瑾言一人就够了,不需要旁的男人,人多了规矩就多了,我只想将他自由自在的养在摄政王府。”
当初纵得他无法无天的是她,现在嫌他没有规矩的也是她。
顾瑾言咽下舌尖的苦涩,张了口:“见过姑父。”
李承乾轻笑一声:“我和你姑姑还没成亲,叫早了。”
话落,又显得极为熟络地握住顾瑾言的手。
“往后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你姑姑要是欺负你了便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洛玉衡眉眼温柔:“你就宠着他吧。”
明明都是在说顾瑾言,可他却感觉自己像是个局外人。
满桌菜肴一一端了上来,洛玉衡细心地为李承乾布菜。
“都是你爱吃的,多吃点。”
李承乾一脸幸福,但笑着着推开了女人的筷子。
“够了,都要给瑾言看笑话了。”
说着,他又亲自给顾瑾言夹了几道菜,莞尔一笑:“你姑姑就是这样,只要喜欢一个人,眼里就没旁人了。”
顾瑾言心底五味杂陈。
从前他被唯一偏爱之时,洛玉衡也会给他夹满满当当的菜。
收敛情绪,他端起碗沉默的吃了一口。
饭菜入喉,剧烈的疼痛袭来,整个五脏六腑似乎像是被火烧了一般难受。
顾瑾言连忙吐了出来。
直到此时,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早已身死,这些阳间的食物怕是不能再吃。
“顾瑾言,承乾给你夹的菜,你全吐了是几个意思?”
洛玉衡训斥的声音响起,让大口喘气的顾瑾言脸色白了几分:“我没有……”
“既没有,就不要辜负你姑父的心意。”
一字一句,如重鼓敲击在顾瑾言的心扉,只剩一阵悲戚。
顾瑾言深吸一口气才重新端起碗,强忍着烧灼之痛一口口吃下。
火烧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窜到胃里,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身体更痛还是心更痛。
不过痛了也好。
痛了,才能更清醒的将她放下。
晚上回了棠苑,顾瑾言吐了很久,才堪堪减轻身体的疼痛。
他擦去眼角的泪,走到庭院看向雪夜中的一轮弯月。
再过九日,自己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是不是已经等不到月圆之时了?
顾瑾言睫毛轻颤,正要转身回屋休息,却听到一墙之隔的庭院内,又传来似是而非的暧昧声。
“玉衡,轻点……别被瑾言瞧见了……”
“他还是个孩子,没事。”
听这洛玉衡和李承乾的缠绵之语,顾瑾言的心底一片潮湿。
大抵在那个女人眼中,就算她曾将他压在身下唇齿相缠过,也只会永远将他当成孩子看待吧。
顾瑾言回了屋,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一夜无眠。
翌日一早,顾瑾言正在清点东西,身披白色斗篷的李承乾缓步走了进来。
“瑾言,你姑姑的生辰快到了,我想给她一个惊喜,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顾瑾言怔了怔,八天后他的生辰,也是洛玉衡的生辰。
洛玉衡作为摄政王,每年生辰日,皇亲国戚都会在皇宫为她操办宴会。
可不管宫宴如何盛大,洛玉衡都会亲自下两碗长寿面,他们两人一人一碗。
“我和瑾言的缘分是天注定,所以连生辰也是同一天,祝瑾言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那时候,洛玉衡满心满眼都是他,每一年的生辰都会带他一起做祈福牌,然后挂上丝带系在王府倚梅园的梅树上。
可这三年,他的生辰都是在战场厮杀中度过。
又如何知晓姑姑所爱呢?
顾瑾言正要开口回答李承乾,门口传来洛玉衡的声音。
“承乾,我的事,你问错了人。”
李承乾走过去,将她揽进怀中温声开口:“我想着瑾言和你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应该更懂你,看来他也并不了解你。”
顾瑾言勉强一笑,没再说话。
待他们两人离开,他也出了门。
天上又下起了雪。
顾瑾言去街上买了些纸钱,又提了壶酒,去了顾家祖坟。
三年没来祭拜,如今这一次,也是此生最后一次。
凛冽的寒风在绵密起伏的山地穿梭。
一座座坟丘高低错落,是顾家世世代代将士最后的归属。
乱世动荡,顾家军身披战甲保家卫国,直至战刀卷刃,箭矢穿身仍死守阵地。
百姓安宁,军勋凯旋,可他们却是马革裹尸还。
有的身首异处,有的骨骸难寻,可是只要顾家还有一人,都会建起他们的墓碑。
有了碑,他们都能落叶归根,长眠顾家祖坟。
可是现在,顾家只剩了顾瑾言一人。
还有最后八日,他的棺柩便会被将士们抬回京城,葬于此处。
到那个时候,又有谁来为他祭拜烧香?
顾瑾言心中的悲恸如瀑布般冲刷全身,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将酒壶里的酒水在每座坟墓前一一洒下,最后停在两座紧挨在一起的坟边,扑通跪下。
“爹,娘,儿子来看你们了。”
“突厥已破,边疆百姓终于可以过上安稳生活了,瑾言没有丢顾家军的脸!”
黄纸跟着雪花飞起又落了下来,顾瑾言眼底的泪水簌簌而落。
“小时候你们走的早,是姑姑给了我一个家,但现在她已经有了另一个新家。”
“我骑着战马出城,却只能躺着黑棺回京,希望她不会失望……但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在乎了……”
“爹娘,你们记得在奈何桥上等等我,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喝孟婆汤,下辈子继续一起做家人……”
顾瑾言在坟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待到黄昏才堪堪起身。
回到摄政王府,月亮已经悬挂天际。
顾瑾言正要回棠苑,却看到洛玉衡和李承乾乘坐马车也回来了。
在就这时,快马的嘶鸣声响彻整条街。
一道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主子,边疆来战报了!”
顾瑾言猛然回头,便见侍从已经快速跳下马,将手中的卷轴递给了洛玉衡。
他呼吸一紧,自己去世的消息,这么快就要传到姑姑耳中了吗?
“突厥已破,我军还有八日即可班师回朝!”
侍从的声音很是激动,洛玉衡翻看了一眼卷轴,眉眼间也是喜色。
听到战胜的消息,顾瑾言松了一口气。
捷报率先加急十里,而他战亡的消息估计会随棺柩一并回城。
回到棠苑。
顾瑾言寻了一块旧木和一把小刀,准备为自己刻墓碑。
曾经他为一起上战场的三千顾家军一刀一划刻过碑,如今终于也轮到了他自己。
顾家再无后人,无人为他刻碑。
但阎王给了他时间,让他能为自己刻。
有了碑,便不是孤魂野鬼,也能长眠在父母坟边。
生前无法相聚,死后能够团圆也不算太差。
【顾瑾言之墓】
短短五个字,他耗费了一晚的时间才刻好。
天边微亮,顾瑾言抱着木碑静静躺在床上休息,数日来第一次觉得心安。
第二天早上,他去了倚梅园。
棠苑的东西清理得差不多了,挂在梅树上的那些祈福牌也该收走了。
白雪皑皑,满园梅花傲立枝头,一个个红丝带挂着的檀木祈福牌随风摇曳。
顾瑾言走过去,从前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的祈福牌,如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到。
轻轻一扯,红丝带断裂,一个祈福牌落到了他手中。
【岁岁年年,唯愿瑾言平安顺遂。】
顾瑾言眼里黯然,又扯下一个祈福牌。
【瑾言长命百岁,姑姑永远为你遮风挡雨。】
一段又一段被岁月风蚀过的文字,让顾瑾言眼眶忍不住泛红。
“姑姑,从前你说,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可寒风不止,那些该凋零的最后还是会离去。”
如同落下的花,离开的我。
“花还有再开之时,可我只有七天了。”
顾瑾言看了很久很久,才将树上剩余的祈福牌一一取下。
祈福牌上有两人一同写下的祝福,也有他曾偷偷写下的相思。
一个个祈福牌,如今变成了一把刀,捅进了他的心里。
顾瑾言将所有祈福牌全都装进锦袋内准备离开时,远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他下意识躲到树后,看到洛玉衡和李承乾十指紧扣地缓步走入梅林。
李承乾顿住脚步,俯身轻吻了洛玉衡的脸颊后,面带笑意问道:“玉衡,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想不想看?”
洛玉衡拂过他耳畔的碎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说我想不想看。”
李承乾轻笑了一声,将自己的披风解开扔到了地上。
霎时间,无数蝴蝶从他的衣服里飞了出来,纷纷扬扬地飞到了梅花丛中。
“蝴蝶采花,我这朵花也愿君多采撷。”
李承乾声音如勾,拉着洛玉衡的手放在自己的下腹处。
两人相拥,依着梅树唇齿相缠。
很快,荡落一地梅花和雪霜。
不远处的顾瑾言看着这一幕,只觉呼吸不畅。
他以为自己早已不在意了,可摇晃的梅树犹如尖锐的钩子骤然钩住了他的心脏。
从前在他心里最为神圣的地方已经被风花雪月之事污浊。
但这倚梅园,本就不属于他……
顾瑾言深吸一口气,慌不迭的离开了倚梅园,再出了王府,寻了个地方将所有的祈福牌一把火全都烧了。
直到看见火焰升腾,一切变成灰烬,他那咚咚乱跳的心才逐渐平复。
日落之时,他才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王府。
刚到棠苑,便见洛玉衡和李承乾在他的院子里。
顾瑾言心下一颤,连忙走去。
见到他,洛玉衡拿着手中的木牌,怒气冲冲地质问:“你做这晦气的东西作甚!”
顾瑾言看到她手里正是自己做的墓碑,正欲解释,一旁的李承乾已经红着眼开口。
“瑾言,是不是王府里多了一个男人,你生气了才做些这种东西泄愤。”
“若是如此,我便离开,你也不用作践自己。”
闻言,洛玉衡将李承乾护在身后,看向顾瑾言的神色怒意更甚。
“去了军营几年越发无法无天了,以后这种东西不许出现在王府!”
话落,她握住木牌的手高高抬起。
“不要——”
“嘭!”
刹那间,碑牌落地,四分五裂。
寒风呼啸,整个棠苑好似都被冰封。
直到洛玉衡带着李承乾离开,顾瑾言才僵硬的蹲下捡起断裂成好几截的木牌。
一片又一片捡起来,再拼凑到一起,却始终都无法复原。
这一刻,他只觉三魂六魄都随之一同破碎。
“我为大楚抛头颅洒热血,为何最后却沦落到连一个墓碑都没了!”
这是他亲手为自己刻的墓碑,要插在他的坟头,长眠在大楚的黄土之上啊。
可现在,没了,什么都没了……
“啪嗒”
泪水无声滴落到了破碎的木块上,晕染成水痕。
顾瑾言将破损的碑收好放到了自己的盔甲身边,一遍又一遍拂过每一道裂痕,就好像是在轻抚自己心脏的裂口。
一连三天,洛玉衡没有再来棠苑。
顾瑾言掐指算了算,自己只有最后四天就要离开人世。
许是时间不多,他的身体也虚弱了不少。
月悬天幕之时,顾瑾言恍惚间听到了隔壁的静幽阁传来一阵琴声。
犹记得十岁那年,他常被噩梦惊扰,整夜难眠。
洛玉衡听闻用金丝楠木为身蚕丝做线的古琴,可以让人安息凝神。
便翻山越岭,寻遍整个华夏大路,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寻到了极品金丝楠木。
随后,她又去了昆仑雪山寻天蚕,采集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取出天丝。
那时候的洛玉衡,双手磨出了无数血泡才将制作出一柄古琴。
“能让瑾言日日好眠,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毫不犹豫。”
后来的后来,顾瑾言舞刀弄枪,洛玉衡则日日为他抚琴作伴。
回忆戛然而止,可是隔壁的琴声却未停。
顾瑾言不自觉地顺着琴音走到了静幽阁的庭院之外。
月下清影,洛玉衡轻抚琴弦,李承乾在一旁吹箫。
琴瑟和鸣,宛若神仙眷侣。
顾瑾言的心尖随着每一道响起的音律而颤抖,眼眶渐红了起来。姑姑曾对他独一无二的偏爱,已经全都转移到了另一个男人身上。
“没关系,只有最后四天,我就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顾瑾言收回视线,转身回了棠苑。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稳。
昏昏沉沉,早上起来时还一阵头重脚轻。
刚要出寝房,却看到李承乾站在屏风后的书柜前,手中拿着一本泛黄的旧书。
只一眼,顾瑾言脸色忽的一白。
他曾在这本书上写下过的对洛玉衡的爱慕。
只是为何现在会出现在李承乾手中?
“顾瑾言,你居然对将自己养大的姑姑动了这种龌龊心思!”
李承乾紧紧盯着顾瑾言,眼底的情绪带着审视和嫌恶,说出来的话也格外直接。
“这些年若你死在战场,别人还会觉得你是个英雄,但眼下你还赖在王府不走,对自己姑姑依旧痴心妄想,你真是丢尽了你们顾家十代英魂的脸!。”
顾瑾言心尖一哽,一时任何解释都变得苍白。
“那都是过去……”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李承乾打断。
“你敢说你对你姑姑已经没了想法?如今看着这书上的情话,再想到你对玉衡的心思,真叫人恶心!”
“若你还要些脸面,就去九泉之下寻你爹娘,跟他们磕头认错!”
话落,他直接将架子上的长剑抽了出来,朝着顾瑾言直直捅去。
“姑父……”
顾瑾言下意识夺过剑刃,李承乾眼中却暗芒一闪,径直往剑撞去。
刹那间,他的胸前就开出了一朵鲜红的血花。
“瑾言,你竟然想杀我?”他凄惨一叫。
这时,房门被人猛地推开,洛玉衡大步奔了进来。
“承乾!”
她伸手将李承乾搀扶住,抬手止住他胸前的血。
李承乾虚弱地靠在洛玉衡怀里,沙哑开口:“玉衡,我只是想来关心瑾言,没想到他回对我下如此狠手。”
听着李承乾颠倒黑白,顾瑾言连声辩驳:“姑姑,我没有……”
“够了!”
洛玉衡扶着李承乾,阴沉着脸睨向顾瑾言:“伤了人还不承认,顾瑾言,你太令我失望了!”
“你但凡还有半分良知,便自刺一刀,对承乾请罪。”
顾瑾言心口的抽痛一阵高过一阵。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在掌心划了长长的一道,鲜血淋漓。
“这道伤,还不够对姑父请罪吗?”
洛玉衡定在地,瞳孔骤然凝紧。
她身前的李承乾凄然开口:“瑾言,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也不该用这种伤人伤己的方法。”
洛玉衡的脸上骤然冷了几分。
“摄政王府有你这样歹毒之人,真是家门不幸!”
说完,她扶着李承乾大步离去。
女人的话字字戳心,化作冰刃砸在顾瑾言的心上。
他原以为死过的人不会心痛,不会流血。
可是垂在身侧的手已经蜿蜒了一地的血,触目惊心。
他低声呢喃:“姑姑,只有最后三天了,我不会再碍你的眼,也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大雪纷飞,顾瑾言随便包扎了一下掌心的伤,便抱着自己破碎的墓碑和染血的盔甲缓步朝顾家的坟山走去。
这条路,他和洛玉衡曾走过数次。
洛玉衡曾对着他爹娘的墓碑说:“顾将军,顾夫人,只要我在一日,就不会让瑾言受委屈。”
可是,现在他所有的委屈,都是她给的。
顾瑾言垂着眸不愿再想。
那些过往,都是他悔不当初的错爱。
临到父母坟边,他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在一旁的空地上一寸一寸,徒手挖开雪土。
土上混满了血液,他的手也变得血肉模糊。
天色暗淡,唯有弯月挂在树梢。
顾瑾言就像是毫无察觉,直到挖出足以容纳盔甲的土坑后,他才停下来。
盔甲入土,他的泪水也一并流下。
“爹娘,我的碑破了,可是你们总能认得瑾言的对不对?”
“瑾言好想你们。”
他哽着声,将那混着自己血的泥土轻轻盖上后,才将那碎木碑插入土中。
小小的土堆,是他的衣冠冢。
痛意和疲惫在他的全身蔓延,顾瑾言缓缓躺到了土丘边。
恍然间,他好像见到了爹娘。
长长的奈何桥,他们一步步的往前走着,顾瑾言呼喊着,追赶着,可最后依然只剩他一人。
“爹!娘!等等我……”他凄厉呼喊,却连一片衣诀都摸不到。
顾瑾言抽噎着,全身都在颤抖。
“阎王大人,我已无了心愿,只想去见爹娘,能不能带我走……”
山丘只有寒风依旧凌厉。
顾瑾言将自己蜷缩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远处有人在唤他。
“顾瑾言!”是姑姑的声音。
洛玉衡走过来,看到满身泥土、狼狈不堪的顾瑾言时,她的心脏突如其来的刺痛。
可一阵烦闷烧心,她说出来的话越发震耳:“伤完人便在外面躲了两日,你在军中做将领时也是如此没有当担吗?!”
顾瑾言只觉头晕目眩,耳内嗡鸣。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头,眼里平静得如一湾死水。
“姑姑既然厌我,又何必来找我。”
“还是说,你想亲自刺我一剑,为李承乾报仇?”
顾瑾言的眼里满是悲戚,似乎像是一只断了线的纸鸢随时就要坠落。
洛玉衡只觉得莫名的惶恐,却只是压下心底的不安。
“明日大军班师回朝,你作为将领不出现是想让摄政王府背责吗?”
话落,她不再等顾瑾言的回答,强硬的将他拉上马车,紧紧抱住。
一路上,洛玉衡都没有松手,似乎只要她将顾瑾言放下,眼前之人便会永远消失一般。
车厢内火炉温暖,可被洛玉衡抱着的人却只有彻骨的寒意,沁得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将自己身上的大氅盖在顾瑾言身上,又在马车里的炭火盆新加了金丝炭火。
可尽管如此,顾瑾言的脸上依旧毫无血色,身上也是冰冷异常。
洛玉衡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身上还是这么冷?”
顾瑾言偏头看向黑漆漆的窗外,眼泪无声滑落。
已经死了的人,再也暖不了了。
“明日,便会好起来的。”
最后一天,他就会魂飞魄散,回到阎王殿,去黄泉之路寻找父亲母亲。
终于可以离开洛玉衡,离开这个世界了。
洛玉衡将顾瑾言送回棠苑,命人给他准备了汤婆子和暖火炉,这才离开。
第二天。
顾瑾言一睁眼,便听见城墙之外敲锣打鼓,整个京城热闹非凡。
还有激动兴奋的声音接踵而来:“顾家军今日凯旋归来!大家准备迎接我们的顾将军!”
大军还朝的消息在百姓里传播,顾瑾言眼里却拂过无尽的感伤。
突然,他脑海里响起阎王清冷的声音。
“顾瑾言,今日午时一刻便要离去,莫留遗憾。”
刚走出棠苑,顾瑾言便见洛玉衡头戴玉冠,身着紫色长袍迎面走来。
“今日大军还朝,我会和承乾一起进宫面圣,再去城门迎军,你可要一起?”
闻言,顾瑾言摇了摇头。
“不了,我直接去城门等。”
洛玉衡皱眉看着他,总觉得他脸色苍白得不像话。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每每看到这个顾瑾言,她总有一股不安如影随形。
洛玉衡伸手想去触碰一下他的脸,却看到他下意识后退一步,仓皇避开。
霎时,她冷了脸,沉默了半响后抿着红唇沉声交代。
“今日是你生辰,迎完顾家军进城,我陪你一起吃长寿面。”
顾瑾言微微一怔。
他没料到,姑姑还记得。
“好。”
得到顾瑾言的回答,洛玉衡心里才安定不少,转身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顾瑾言轻声呢喃:“姑姑,我等不到你的长寿面了,顾家军进城,我便要消失了。”
日晷指向辰时一刻,距离他离开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时辰了。
顾瑾言回到房间,将自己这段时间穿过的衣服一并整理了出来尽数丢弃。1
那些他用过的帕巾,枕头也被他清理了个遍。
他希望自己离开后,这里不要再沾染任何属于他的气息。
整个摄政王府,再也不会有他留下的任何痕迹。
收拾好后,顾瑾言去了小厨房,学着从前洛玉衡的模样为自己下了两碗面。
从前每年生辰,他最期待的就是这两碗面。
在边疆作战,他吃不到热腾腾的面,只能一口一口咬着干硬的大馍许愿。
没想到此刻临了之前,还能吃到自己亲手煮的长寿面。
“从前我总觉得这碗长寿面是我们缘分的起点,可现在,这碗面也将成为我们缘分的终点。”
顾瑾言拿起筷子,轻轻将一口面送进了嘴里。
面条带着暖意,可是对他这已死之躯而言却是彻骨的痛。
他知道自己不该吃。
可是,他总觉得,这两碗面吃完了,他的所有遗憾都消失了。
很痛,但是很心安。
面碗见了底,顾瑾言的身体也变得更加虚弱,可是他却笑了出来。
长寿面不长寿,一碗敬过去那些平凡而又带着烟火气的人生。
一碗迎未来,过了轮回转世的奈何桥,他会有新的人生。
再次回到棠苑,时间只剩最后一个时辰。
顾瑾言寻了一张纸,给洛玉衡留下了一封信。
【姑姑,其实十天前我就已战死沙场,是阎王给了我十天时间,要我回来和你道别。】
【战军凯旋而归,我也该魂消离去,十天了断尘缘,已无憾事。我走了,愿来生与你不再相遇。】
留下字条,顾瑾言出了摄政王府,直奔宣武门。
骄阳高照,落在头顶。
顾瑾言只觉身上终于有了暖意,但也看到衣袖之下自己的双手逐渐变得透明。
与此同时,城门内等候在两边的百姓传来了兴奋的声音。
“大军凯旋归来,摄政王和圣上也来了,我们一起恭迎大楚将士们和顾将军!”
号角响起,城门大开。
绵延的军队步步靠近,黑压压的战马整齐划一地跨过城门走了进来。
大军之后,一尊漆黑的棺柩被士兵扛在肩头。
顾瑾言看向人群之后站在黄旗飘扬的马车上的洛玉衡和楚帝,随后转身一步步朝黑漆漆的棺柩走去,亲自抬起了黑棺的一角。
号角悠悠,棺木行。
“明明是凯旋而归,怎么吹的是丧乐,还抬了棺材进城?”
有人不安发问,人群一片混乱。
“顾瑾言将军呢?他可是我们大楚唯一的少年将军,这次楚军大获全胜攻下突厥,都是他的功劳啊,怎么不见他的人影?”
顾瑾言看着四处找寻自己的百姓,苦涩一笑。
此刻,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得透明。
“咚——”
城楼之上的巨钟敲响,午时已到。
阎王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顾瑾言,时辰到,可还有憾事。”
看着路边的百姓,还有铁马金戈的顾家军,顾瑾言摇了摇头。
“顾家百年夙愿已成,我也了断此生妄想,再无遗憾。”
说完,他看向不远处正朝棺柩大步奔来的洛玉衡,缓缓闭上了眼。
姑姑,永别了。
愿来生,你我再也不见。
正午的阳光洒在棺柩之上——
顾瑾言早已透明的灵魂从四肢到身体渐渐消散,化为点点星光,消散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