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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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青丝心不变》

第1章

  二十六岁生辰这天。

  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十年前的求婚书,而我竟能以此跟十年前的慕雨萱对话。

  慕雨萱是当朝第一女官,是大理寺卿,更是我如今的妻子。

  十年前的求婚书,是她亲手写的。

  而我手边另一封,却是昨日她亲手给的和离书。

  ……

  庆康三十二年,春。

  春雨绵绵,仿佛永远也下不停似的。

  我倚在窗边,望向庭前石子路。

  不知过了多久。

  雨幕中似有人影撑伞而来。

  我眼中猝然一亮,起身正要去迎。

  慕雨萱冷漠的声音却穿过雨声刺入我耳里——

  “裴淮安,今夜我去侧院,你早些休息。”

  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影甚至未曾踏入我院中半步,就已转身去了侧院。

  我身形僵住,眼里的光黯淡下来。

  半晌,我才垂眸低声应了一句:“可今日,是我生辰。”

  我的话飘散在雨中,无人回应。

  我心里泛起苦涩。

  前些年,慕雨萱还能记得我的生辰,自从两年前让李承乾入府后,我这个正牌夫君对她来说便成了可有无的存在。

  我起身到书房,翻开自己这些年的手记本。

  我本是相府不得宠的二公子。

  生母早逝,父亲无视,就连丫鬟家仆也不把我当回事。

  在我受欺辱时,是年少的慕雨萱救了我,自此我一见倾心。

  一纸婚书,她主动求嫁。

  我便以为,她跟我一样,是真心互许。

  然而我怀着满腔爱意与她成婚后才知,原来是我会错了意。

  慕雨萱嫁给我,只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恰好相府只有我这一位公子。

  她从来……都不曾喜欢过我。

  她真正喜欢的人是她恩师之子李承乾,所以即便李承乾成了鳏夫,她也会义无反顾将其迎入府。

  合上手记本。

  心里隐隐抽痛起来。

  我铺纸磨墨,仿若下定决心。

  笔尖悬于纸上,我指尖不禁颤抖,‘和离书’三个字却终究迟迟未能落笔。

  就在这时。

  纸上却突然洇出字来。

  ——求婚书。

  一笔一划,就这么凭空浮现,墨迹都未干。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双眼瞪大,一瞬只觉又惊又惧。

  视线却仍紧盯纸面。

  因那字迹却还在继续。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愿与裴公子结发为夫妻,共盟鸳鸯之誓……

  一字一句映入眼帘。

  我越看越眼熟,这似乎是慕雨萱的字迹?

  而这婚书……不正和十年前慕雨萱亲手写给我的一模一样?

  只写到最后,那字迹的落款日,却是庆康二十二年八月十六。

  比当初足足提前了两月。

  我不觉拧眉,大着胆子将她的日子改成了十月。

  下一瞬。

  纸上却陡然重新浮上字迹:何人?

  我捏着笔杆的手一紧。

  压下心中惊惧,我试探着再度落笔:你又是谁?

  等了片刻。

  那头并未回复,只问:你为何改我婚书聘期?

  见字,我的心陡然一颤!

  难道她真是十年前的慕雨萱?我在跟十年前的她通过这纸婚书对话!

  镇定片刻后,我落笔:

  你明日将会远调江南,而九月与你哥哥定亲的陈家叛乱,险些牵连你家,事休后你这婚书才能提上日程。

  那头沉默片刻。

  旋即浮现出的字笔锋带着冷意:一派胡言!

  我望着字,仿佛能透过字迹看见年轻时的慕雨萱的神态。

  我盯着那纸面,等着她的下文。

  可纸上却没了回应。

  我就这么坐在桌案前等了一夜。

  翌日。

  醒来时,外面天色大亮。

  纸上的内容依旧维持昨夜的对话,未有变幻。

  最终,我起身将这页信纸夹在手记本中。

  回房换了衣裳。

  我走出正院,准备去给老夫人请安。

  路过侧院时,我看见李承乾在给慕雨萱整理衣裳。

  郎情妾意,好似他们才是真正的夫妻。

  心狠狠揪起,我不想多看,迈步准备走。

  慕雨萱却突然叫住了我:“淮安。”

  我脚步顿住,回头。

  却听见慕雨萱淡淡张口嘱咐——

  “承乾下月初六生辰,你来给他筹备,务必办得隆重。”

第2章

  我登时僵住。

  昨日我的生辰慕雨萱忘得一干二净,今日却要我来给李承乾筹备生辰宴。

  我抬眸,正对上慕雨萱身后的李承乾。

  一抹挑衅的笑勾在男人唇畔。

  心猝然一紧。

  我忍不住开口:“娘子,此事我须得先跟岳母商量……”

  话未说完,慕雨萱冷声打断——

  “身为我的夫君,这都是你该做的,难道你想落个苛待承乾的刻薄名声?”

  我的话霎时堵在嗓子眼里,怔住。

  慕雨萱已经直接离开。

  她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回答,也并非跟我商量,只是像交代下人那般,让他去做罢了。

  在原地站了片刻,我才动身去给慕母请安。

  刚踏入慕母屋内。

  迎面而来的是慕母当头一喝:“给我跪下!”

  我心颤,却只能垂眸听命跪在门口。

  下一刻,慕母手中端着的茶水就朝我泼了过来。

  “你可知错?”

  滚烫的茶水泼在我身上,烫得我身子瑟缩了下。

  我抿紧唇不敢说话,慕母冷冷睨我。

  “我女儿,她是当朝第一女官,堂堂的大理寺卿,让那二婚的男人入府时已经丢过一次人了!现在你还要给他大肆筹办寿宴,这外面的人要怎么看她?”

  “她被那心机深重的男人谗言蛊惑,你身为她的夫君,竟也由着她胡闹!”

  “简直不成体统!”

  我听着,心也被话一点点缠紧。

  慕母不喜欢李承乾,却又不想惹慕雨萱不悦,只能将所有的气洒在我身上。

  慕雨萱的话我要听,岳母的话也得听。

  夹在中间,我怎么都是错。

  在慕母门口跪了一日,我才被扶起回院。

  婢女给我按揉痛到麻木的双腿,轻声问。

  “姑爷,主子要您办,老夫人又不让,您听谁的才是?”

  我痛得面色苍白,眼神苦涩无奈。

  听谁的?

  只能听慕雨萱的。

  我心里清楚,即便慕母再不喜,这个府上也是慕雨萱做主。

  就是这之后的日子,我怕是又要在岳母那儿受苦了。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

  我忙着筹备寿宴,就要将那晚的事忘记了,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直到这晚,我翻开被夹在手记本。

  却见那页信纸上突然再度出现了字迹。

  字里行间仿佛能看见十年前的慕雨萱的震惊:陈家叛乱了,你到底是谁?

  霎时,我瞳仁骤缩。

  下意识算了下日子,我这只过半个月,十年前那边已过一个月。

  盯着纸面上的问题。

  半晌,我屏住呼吸颤抖回:我乃纸中仙,可预知未来事。

  下一瞬。

  慕雨萱的字迹飞速浮现:无稽之谈!

  不等我回话,纸面再度浮现字迹:你说我要十月十六才能议亲,可我今日处理完陈家之事便赶去相府议亲,这与你预言并不同。

  我一愣。

  接着,我的脑子里却冒出一李新的记忆来。

  她来议亲的日子真的提前了——不是十月十六,而是九月十六了!

  随之而来的成亲日也变成了第二年的六月初九!

  议亲那日的场景其实并无不同。

  慕雨萱依旧清冷美丽,只是神色间多了几分疲倦。

  一抹惊愕从我眼底升起。

  难道……改变过去,也能影响现在?

  许久未起波澜的心蓦然跳动激烈。

  我眼眸颤动。

  这时纸上再度浮现字迹来。

  十七岁的慕雨萱问我:你还有何能预言?

  压下心里那翻涌的情绪。

  我紧握笔杆,落了笔——

  我预言,你与裴公子并非良配,婚后互看生厌,嫁娶该三思。

第3章

  这话过后。

  那头似乎沉吟了很久,才回了一句:空言虚语。

  我盯着那话,忽地扯了苦笑。

  我放下了笔,没再写字。

  若是十年前的我,在刚订婚时听见一个人说我将来会和慕雨萱互看生厌,我也要觉得对方是在胡言乱语。

  毕竟,那时我是那般期盼着跟慕雨萱成亲。

  纸面上许久未有下文。

  我原以为慕雨萱不会再回消息了,正要收起来,却见纸面又浮现出字来。

  ——我曾见过裴公子,他性子怯弱易被人欺,心地纯良,婚后我与他就算不恩爱,定也能相敬如宾,何至互看生厌?

  轰然一下。

  我愣住,原来十七岁的慕雨萱是记得年少时那次初遇的。

  我十三岁生了场重病。

  身边的婢女对我不上心,我实在难受得紧便自己走出院子。

  谁料那日正是相府内设宴,府内来了很多人。

  有几名来做客的少爷小姐将我认作了下人使唤,我不想惹事准备绕开,却被他们拦下来捉弄。

  “相府的下人敢这么没规矩?”

  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我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那些人拿起石子便往我身上砸。

  直到十五岁的慕雨萱出现。

  “住手!”

  她怒声呵斥,张开手护在我身前。

  那时的慕雨萱于我而言,便如同神女降临,自此在我心底扎根发芽。

  婚后,我也曾试探跟慕雨萱提过这事。

  得到的却是慕雨萱冷漠至极的一句:“是吗?我不记得了。”

  可原来。

  十七岁的慕雨萱竟是记得我的。

  我鼻腔莫名发酸,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涩意来。

  而纸面上的字迹娟秀,透着笃信:婚事既订,我定会嫁给裴公子,亦会与他举案齐眉,相守白头。

  这承诺犹如千斤重重砸在我的心口。

  我拿着信纸的手紧颤。

  若是十七岁的慕雨萱曾有过这样的决心,那为何婚后却待我那般冰冷?

  心中五味杂陈。

  我没再回信,也不知该如何回。

  慕雨萱本就不是话多之人。

  之后一李时日,信纸都没有任何动静。

  我有时很想主动写点什么,每次提笔却还是放下。

  时间很快到了李承乾生辰这日。

  府内一片喜庆,如慕雨萱所言,我将这场生辰宴办得盛大隆重。

  一切本顺畅得很。

  谁料,我正在与宾客寒暄之时。

  却听那头传来碗碟摔碎的声响,我回头看去,就见李承乾不停挠着手臂,脸色难看。

  我心头一紧,当即走过去:“怎么回事?”

  下一刻,慕雨萱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声便当众传来——

  “裴淮安!你怎么安顿的?不知道承乾不能碰花生吗?”

  “他若是有什么事,我定饶不了你!”

  登时,所有宾客的目光如针狠狠扎在我身上。

  身为慕雨萱的夫君,被她因为一个男宠如此当众责骂。

  显然她根本不曾顾及过我的自尊和面子。

  慕雨萱已经焦急带着李承乾离开。

  我却只能强撑笑脸将宾客送走。

  待一切平息下来。

  我在厅中坐了很久,心里却已经痛到好似没了感觉。

  回到屋,我将那一纸作废婚书拿出来。

  这一次,我主动联系十七岁的慕雨萱。

  我执笔落字:慕雨萱……

  话才起笔,纸上却突然浮现了字迹。

  是十七岁的慕雨萱问我——

  裴家说裴淮安不见了,若你真是纸中仙,请替我寻他。

第4章

  我猛然一怔。

  随即我记起来,是有这回事的。

  定婚后的某天我去上香途中,遭逢山匪。

  是慕雨萱赶在府衙官兵前,先一步救了我。

  那日,慕雨萱驾马持弓而来的身姿,在我心口烙上印记,至今清晰。

  两次搭救,才让我毅然决然认定了她。

  从记忆中回神,我盯着那纸面上的话。

  十七岁慕雨萱的焦急关切和二十七岁慕雨萱刚刚的责骂漠然,在我脑海交替浮现。

  心一点点揪起来。

  最终。

  我压下心口痛楚,指尖冰凉,落笔:往西走。

  那头慕雨萱的欣喜跃然纸上:多谢。

  我闭上眼,泪水流淌下来。

  我骗了她,骗她去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我不想再一次被她救,不想再爱上她。

  纸上没有下文,看来十七岁的慕雨萱已经离开了。

  就在这时。

  外面婢女传来声音:“姑爷,老夫人去了侧院。”

  我一愣。

  慕母向来不喜李承乾,对侧院更是从不踏足,这次怎么会主动过去?

  我擦擦眼角,将信纸收好,起身也赶去侧院。

  进屋时,正好听见大夫朝慕雨萱拱手行礼——

  “恭喜慕大人,您这是喜脉,您有喜了!”

  我脚步顿住。

  慕雨萱对我冷淡已久,这些日子,她都是宿在侧院,怀的自然不是我的孩子。

  心陡然一抽,我竟有些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一旁的慕母神色大喜:“这么说,我们慕府终于要有小少爷了!”

  慕母一改往日态度,竟主动拉着李承乾的手:“还是你争气啊!承乾,以后你就安心养身体,可得好好照顾雨萱,保住我们慕家的长孙!”

  说话间,她有意无意的凉凉瞥了我一眼。

  我就这么站在厅中,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

  而慕雨萱却还不罢休,她冷眼看我,厉声斥责:“今日幸好承乾的身体无恙,否则你害的可是一条人命!”

  尖锐刺耳。

  所有人都目光鄙夷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我。

  而我静静望着慕雨萱,神色麻木,已经没有任何反应。

  片刻,我垂眸低头:“娘子教训得是,我日后定会注意。”

  ……

  夜晚。

  我回到屋内。

  不知何时,纸上有了回信。

  十七岁的慕雨萱带着隐忍怒气的话:你骗我!

  而此时。

  新的记忆也钻入了我的脑海。

  这次,慕雨萱没有提前来救我。

  是我自己挣开绳索,推开劫匪,生生从疾驰的马车上跳了下去。

  身子撞到石头,撞到腿部满是血迹也顾不及。

  我一瘸一拐拼命跑着。

  跑到浑身是伤,才撞见迎面而来的府衙官兵,自救一命。

  那尖锐的痛意仿若清晰传来。

  我拧起眉头,心神一紧,连忙拉起衣袍,赫然看见原本干净的小腿上留下了一道疤!

  眼眶在一瞬泛红,心里涌出激动。

  这是我第一次真的改变了过去!

  稳定心神,我抿唇,在纸上回:抱歉,我不太会识方位,好在他无恙,你可心安了。

  大抵是还在气头上。

  那头并未给我任何回复。

  但我心里的想法却一点点坚定下来。

  是不是只要将我和慕雨萱的孽缘从过去斩断,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这次,我决定从过去就推开慕雨萱。

  我没再等纸面上的回应。

  拿出手记,一点点开始重温过往,从中选出能改变的关键事件。

  大致整理出来后已到深夜。

  我收好手记和信纸。

  回到寝榻,我照常准备独自入睡。

  房门却突然被推开,慕雨萱的窈窕的身影踏入。

  “今夜我在你这睡。”

第5章

  一句话让我感到疑惑。

  李承乾和她刚刚有了孩子,慕雨萱不好好和他在一处,怎么会来我这里?

  不等我开口问,慕雨萱便道:“承乾大度,他怕你因我有喜而心里不悦,特地让我过来陪陪你。”

  我心口一滞。

  若是以前,我只怕是会被这话伤得心口刺痛。

  而此刻,我却只是苦笑。

  闭了闭眼,我平静开口:“其实他大可放心,我是你的夫君,无论你是否与他有了孩子,我对他的态度都不会变,娘子也不必如此勉强。”

  我自认为这话说的没什么错处。

  可慕雨萱却眉头一皱:“你是在抱怨我冷落你?”

  不等我答话,她便嗤笑道:“你若有承乾一分大度,我也多敬你一分。”

  语罢她转身就走。

  我呆在原地,半响,扯出一抹凄凉的笑。

  我不懂慕雨萱的意思。

  这些年,我还不够大度?

  这日过后。

  我许久没见到过慕雨萱。

  整个府上独属侧院最为热闹,而我这正院最为寂寥。

  我却前所未有的心安。

  我整日拿着信纸,等着和十七岁的慕雨萱对话。

  那边的慕雨萱大概终究少女心性,渐渐与我对话多了起来。

  ——今日书院蹴鞠比试,我方连胜。

  ——听闻裴淮安最近伤势好转,我叫人送了些滋补药,望他能早日痊愈。

  ——昨日在街上见到一枚玉佩,总觉得跟裴淮安甚是相配,便买下赠去,也不知他可否喜欢。

  ……

  我看着,脑海也时不时涌现新的记忆出来,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直到这日,那头的慕雨萱跟我说:明日去陈府赴宴,不知能否见他一面。

  看到这一句。

  我愣了一会儿才记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在定婚后见到慕雨萱。

  在宴上,慕雨萱和李承乾吟诗作画,被众人夸赞。

  那也是我第一次尝到伤心滋味。

  我心里揣度着,这件事无需改变,照旧就好。

  也许年少的自己看到那一幕,就能少喜欢慕雨萱一点。

  思索片刻,我写下:裴淮安心悦有才情之人,若有人相邀,你定要答应展露文采。

  这句话,十七岁的慕雨萱并没回。

  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可没想到。

  这晚,我的脑海却又一次出现了新记忆。

  十五岁的我踏入陈府时,慕雨萱主动来到我面前。

  她看我的眼神透着愧疚:“那日有人哄骗我,没能寻到你,抱歉。”

  然后,十七岁的慕雨萱对我嘘寒问暖,关心至极。

  整个宴席,慕雨萱始终与我待在一处。

  就连她的恩师提议让她和李承乾吟诗作画时,她也直接拒绝。

  “我已与裴淮安定亲,不该再跟其他男子吟诗作画,恐惹争议。”

  她语气温柔,却一字一句稳稳击中了我的心。

  咚咚几声。

  我仿若能感受到当时自己的心跳声。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独有的偏爱。

  记起这些。

  我的眼眶却泛起酸涩来。

  我忍不住在纸面上问:你为什么要为了裴淮安拒绝李承乾?

  那头的慕雨萱没有立刻回应。

  我就这么等着。

  从傍晚等到天黑,那上头才终于有了回应。

  回应的话轻飘飘又理所应当:他是我将来的夫君,我待他好天经地义。

  脑袋嗡嗡作响。

  我的心抑制不住狂跳。

  可记起二十七岁慕雨萱的所作所为,我的心又渐渐平静,涌上无尽的苦涩。

  我僵硬写道:可你心悦之人,是李承乾。

  这话一出。

  墨迹尚未干,十七岁的慕雨萱就直接写了回应:你又胡言乱语!我从未喜欢过李承乾!

第6章

  我盯着慕雨萱的否认。

  忽明忽暗的烛火,照出我脸上的震惊和苦涩。

  我突然记起两年前慕雨萱和李承乾成婚时的喜色飞扬。

  向来不善言辞的她,那日却能当众对着宾客宣告爱意:“承乾,此刻嫁给你,我才觉人生总算圆满。”

  那样明目张胆的偏袒,怎么可能不喜欢?

  大概十七岁的慕雨萱,是喜欢李承乾还不自知吧。

  我合上了信纸,没再回应。

  就在这时。

  书房门猝然被人推开。

  慕雨萱身影走进来,我下意识将信纸夹在手记中。

  这一瞬的慌张却被慕雨萱注意到,她眸色轻眯。

  “你在藏什么?”

  见慕雨萱拿过我的手记,我的心也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慕雨萱却只是一翻就又还给我。

  “不过一张空信纸,做什么这么慌张?”

  我顿时怔住,难道她看不着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我松了口气,转移话题:“娘子过来是有何事?”

  慕雨萱冷声吩咐:“你明日把府内账本都整理好,拿去侧院,承乾说闲来无事,想学学看账管家。”

  我心骤然一沉,有些不可置信,忍不住说。

  “向来只有正牌夫君才能管家账,他……”

  “一家人何必分得这般清楚?承乾多学些,日后也能替你分忧。”

  慕雨萱淡淡打断我。

  我哽住,咽下了酸楚,低头应:“是。”

  次日。

  我如慕雨萱所言,拿着账本去了侧院。

  慕雨萱肚子依旧平坦,李承乾手上却拿着一件孩子的衣衫,生怕别人不知他和慕雨萱有了孩子似的。

  到了我面前,李承乾也不行礼,直接在旁边坐下了。

  “承乾兄,大夫说我该好生休养身体,就不跟你见礼了,莫见怪。”

  “无妨。”

  我静静看他,神色没有波澜,示意婢女将账本递过去,“这是府中历年来的家账,我先教你如何看吧。”

  仅仅只看了一下午。

  李承乾就打着哈欠对我说:“承乾兄,我都会了,这家倒不如就让我来管几日,如何?”

  我眉心微蹙,正想说什么。

  就听身后传来慕雨萱的声音。

  “既然承乾想管,就让他管吧。”

  不等我有所反应,李承乾已经起身一把抱住慕雨萱:“娘子,你回来了。”

  我顺势回头看去,看见了慕雨萱对李承乾的满眼温柔。

  我攥紧手,没再多说。

  既然慕雨萱开了口,我说再多也无用。

  只是我没想到。

  只过了一天,慕雨萱就突然怒气冲冲闯入我屋里。

  她张口便是责骂:“徐家信佛,忌杀生,你竟然给徐家裴礼送狐裘?”

  我一怔,随即皱眉:“此事我昨日已经特意交代过李承乾,他说他记下了。”

  “承乾最近身子本就不适,哪儿记得住这么多?”

  慕雨萱却当即替李承乾开脱,厉声斥责:“他不懂事,你竟也不懂吗?当真一点都不插手!”

  李承乾闯下的祸,却成了我的错。

  我怎么做都是不对的。

  我心口闷堵,一时无言。

  见我沉默,慕雨萱脸色黑沉落下惩戒:“你院中月俸从此减半。”

  话落,她一刻也不愿多留似的,疾步离开。

  我呆站着,终究忍不住眼眶一酸。

  就在这时。

  被扔在桌上的信纸却突然浮现出字迹来。

  ——今日我带淮安去郊外放了纸鸢,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想让他以后都能笑得这般开心。

  ——纸中仙,未来的裴淮安过得开心吗?

第7章

  泪水滴答落在了纸面上,洇开了字迹。

  我心狠狠抽痛。

  盯着纸面上的问题许久,我红着眼眶落字:他过得不开心。

  那头立马关切问:为何?

  我拿笔的手轻微颤抖,并未正面回答,只说:你若真心为他好,便离他远些。

  那头默了片刻。

  旋即浮现慕雨萱飞扬的字迹:又想诓骗我?我才不信。

  记忆在我脑海里盘旋。

  我抿紧了唇,到底是下了决心落笔:你今日是否还送了他幼犬?

  慕雨萱字迹仿若透着喜色:对,淮安对那幼犬很是喜欢。

  我凝神,沉沉落笔——

  可那犬性凶,后来咬伤了他。

  一句话。

  那头便没了回应,似乎正在诧异。

  我当即又往下写:正月十五上元节,你带他去花灯会,意外走散,他会失足落水。

  慕雨萱,这些,都是你带给他的不幸。

  每写一字,我的心便痛几分。

  其实不是这样的。

  幼犬性温,是被人投药才会失去控制咬伤了我。

  花灯会落水,也只是一场意外。

  这次。

  那头沉默了很久。

  旋即回复的态度竟真带几分慌意:幼犬我明日便去要回来,花灯会我亦会始终护着他。

  我落笔很慢,却字字都冷:你护得了他一时,可护得了一世?

  ——我会。

  慕雨萱的回应坚决有力。

  言下之意,是她怎么也不会放手。

  这一刻。

  我却只觉得荒唐。

  十七岁慕雨萱的真心让我觉得荒唐无比。

  若她真的情深到海枯石烂,为何十年后的她,会是这般绝情模样?

  我无心再回复,收回信纸。

  正在这时。

  门外却传来下人急匆匆的禀告声。

  “姑爷,裴老夫人来了。”

  我一愣,继母?

  我匆匆起身来到前厅,却见慕雨萱已经在了。

  旋即就见继母红着眼上前来。

  “淮安,我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来寻你,想替你妹妹求个差事,可成?”

  父亲死后,继母几乎没麻烦过我,这次可见是没了办法才来找我。

  我心一紧,看向旁边的慕雨萱。

  还不等我开口,慕雨萱已经毫不留情冷漠拒绝:“不可能。”

  她没留一点面子,拒绝过后便转身去了内院,俨然是赶客之意。

  望着她的背影,我手不觉紧攥。

  送继母出府时。

  我心生歉疚,低声道歉:“对不住,帮不上忙……”

  继母看我几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失落叹息。

  “罢了,我知你也在这府上过不安生,是我不该来。”

  这话让我心里一时发紧酸涩,回不上话来。

  “忍忍吧,总归你还有个正牌夫君名头。”

  继母这么劝我一句后,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我却失神站在门口许久。

  回到屋内。

  慕雨萱竟然在等着我。

  我脚步微顿,便听慕雨萱神色冷沉地开口:“等我和承乾的这个孩子孩子出生后,我想抬他为平夫,与你平起平坐。”

  轰然一下。

  这话如雷打在我的耳边,让我整个人僵住。

  继母的话回旋在我脑海。

  我在这府上,本就已经毫无尊严可言,唯独剩了个正牌夫君的名号。

  可现在,慕雨萱竟然连这个名分都要夺走!

  隐忍多时的委屈和怒火升起。

  我忍着心口的痛意,攥紧手看慕雨萱。

  向来顺从慕雨萱的我,第一次开口拒绝。

  “若我不愿意呢?”

第8章

  闻言,慕雨萱眼底升出诧异。

  “你说什么?”

  我语气坚定:“这府上只能有一位正夫,你想要李承乾做你的夫君,就先给我休书一封。”

  此话一出。

  慕雨萱脸色一瞬变得难看至极,某种带着不可置信:“裴淮安,你何时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她的呵斥让我的心一瞬冰寒。

  我忍着眼中的酸涩看着她,声音又干又涩:“那你又何时变得对我如此绝情?”

  “我从未缺你吃穿用度,正夫该有的你一直都有,你还要如何贪得无厌!”

  慕雨萱的话如刀般重重刺入我心口。

  无尽涩苦涌上喉间。

  半晌,我哑声问:“你可还记得你十七岁时写给我的求婚书?”

  慕雨萱一愣,眉头轻蹙,久久没有答话。

  但我明白了。

  她恐怕早已将那求婚书的字字句句忘得一干二净。

  我自嘲一笑,轻声开口:“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愿与裴公子结发为夫妻,共盟鸳鸯之誓。”

  我话音顿住,直视慕雨萱,字字泣泪。

  “你的白头之约,你的鸳鸯之誓,你可还记得?”

  慕雨萱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我凄然一笑:“十七岁的你说你会永远爱我护我,就连在街边随眼瞥见的玉佩也会想到我,可如今,你的心里可还有我半点位置?”

  二十七岁的慕雨萱忘了十七岁的她向我求婚时的热忱,也忘了订婚后对我的承诺。

  慕雨萱,变的人是你!

  我的眼底一片凄凉。

  慕雨萱眼里透出明显的烦躁,她移开了视线,语气漠然。

  “十年前的事,不记得又如何?”

  话落,她甩袖疾步离开。

  我僵在原地。

  寒风灌心。4

  血腥味好似从心口直呛喉咙,再被我死死咽下。

  自从这次争执过后。

  慕雨萱很长一李时间没来过正院。

  而十七岁的慕雨萱同样在那次通信过后,没再写任何话。

  我却从脑海中更迭的新记忆中知道。

  十七岁的少女如她所言拿走了幼犬,让他免于被咬伤,花灯节那日,她亦紧紧拉住了他的手腕,两人从始至终都未曾分离。

  年少的他们,感情日渐浓烈。

  可即便如此,也并未改变二十七岁的慕雨萱的漠然无情。

  这夜。

  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拿起笔写道:慕雨萱,你不该对裴淮安那么好,你不该让他爱上你。

  这次,纸面上竟很快传来回应。

  十七岁的慕雨萱不屑一顾:听你话才会后悔,成亲后我会跟裴淮安相爱到白头。

  这一刻。

  我心口猛然一刺,似有大石头堵在心口。

  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十七岁的慕雨萱这般执拗。

  我已经不知道还要怎样才能让她离自己远点。

  蓦地,灵光乍现。

  我疾笔写下:倘若你执意和裴淮安成亲,他会死呢?

  心跳倏地加快。

  手心竟隐隐冒出细汗来,他不知这样拙劣的谎言,能不能骗过十七岁的慕雨萱。

  等了许久,没等到回应。

  门外却忽地传来婢女的焦急呼唤:“姑爷,主子唤您立马去趟侧院!”

  我一愣,下意识皱眉。

  心底生出一抹烦躁,但即便如此也只能动身前去。

  我收好信纸离开。

  外面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

  我撑伞到侧院时,慕雨萱正细心扶着李承乾出来,就连慕母也在。

  他们一家人就这么望着我,压得我心口沉沉。

  我收伞径直走进去,问:“娘子这么急叫我来,有何事?”

  不等慕雨萱说话。

  李承乾先开了口:“承乾兄,我昨夜做了个怪梦心有不安,想去祠堂替孩子祈福,可我这身子实在不适,也怕有万一,还得麻烦承乾兄你了。”

  我眉梢冷下来。

  “……你让我去跪祠堂为你祈福?”

  李承乾不说话了,只泫然欲泣看慕雨萱。

  我同样看向慕雨萱。

  这样荒唐的提议,她竟然也能答应?

  我攥紧手,从喉咙挤出话:“你要让我跪吗?”

  慕雨萱看我的眼神异常冰冷,红唇冷启。

  “来人!带姑爷去祠堂祈福!”

  有什么轰然碎裂。

  我心底那最后一点爱也被她彻底踩碎。

  被押着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直到次日清晨,我才被扶起回院子。

  刚进屋到桌边。

  看见十七岁的慕雨萱给了回应:我能改变之前带给裴淮安的不幸,日后也会如此。

  一番话信誓旦旦。

  可这话落在我此刻的眼底,却只有两个字:可笑。

  我眸色发红,顾不上浑身湿漉漉,颤抖着手取笔落字:你改变不了!

  泪水混合着身上的雨水滴落在纸面上。

  我字字下笔极重——

  因为你慕雨萱,未来会移情变心,与他人成婚,会负裴淮安!

第9章

  ——你会为了李承乾冷落委屈裴淮安,你会为了李承乾踩踏着裴淮安的真心自尊,你会为了李承乾夺走裴淮安的一切!

  ——你慕雨萱,口口声声的喜欢,到最后都会化为云烟消散无影!

  我写完就收起了信纸。

  不再管那头是否有回应。

  踏出门,我当即叫人整理聘礼的单子。

  里面出现很多,我原本从未见过却存在于新记忆里的东西。

  ——那都是十七岁的慕雨萱在婚前特意给我备的。

  我觉得好笑。

  新旧回忆在我脑海交织。

  旧的记忆里是冷淡至极的十年,新的记忆里却是曾相爱的热烈。

  无论新旧,幻化成我眼前的现在,无爱无欢,只剩漠然。

  我一时竟分不清何种才更痛苦。

  唯一能论证一件事,那就是——原来无论如何,二十七岁的慕雨萱都不会爱我了。

  心已经痛到麻木。

  始终未能下定决心的事,如今也终于落定。

  我起身到桌案前,拿起笔墨。

  和离书一气呵成。

  落下最后一个字时,我心里竟无比轻松畅快。

  笔墨尚未干,我脑海里又想到了十七岁的慕雨萱,心口微动,我抽出手记里的信纸。

  却见上头浮现字迹,年少的慕雨萱发问。

  ——纸中仙,你是未来的裴淮安吗?

  我愣住。

  与此同时,新记忆猝然涌入脑海。5

  我看见十七岁的慕雨萱带我去了诗会,我在她的鼓励下提笔写诗,她看见字迹却愣住了。

  看来是那时便意识到了字迹相同这回事。

  我神色复杂,盯着纸面。

  我没有否认,缓缓落下千斤重的一个字。

  ——是。

  得到确认,那头的字迹竟带有几分颤抖飘忽。

  十七岁的慕雨萱问:你那日写的那番话,不是预言,而是将来的我对你做的?我在将来竟真的会负你?

  隔着纸面隔着十年光阴,我仿佛都能看见年少的慕雨萱的不可置信。

  我默然片刻,又写下一字——是。

  那头安静了片刻,才缓缓浮现字迹。

  十七岁的慕雨萱问:你拼命阻止我嫁给你,一定是将来的我伤透了你的心,是吗?

  像是有什么狠狠扎在了心口,疼痛猝然袭来。

  我眼眶一瞬红了。

  我原以为自己足够死心,可年少的慕雨萱小心翼翼的关切,让我心里筑起的高墙在这刻轰然倒塌。

  泪水滴落在纸面。

  我捏紧了笔杆,终究还是狠下心来落字:是。

  我又加上一句话:所以请你放过我。

  这话过后。

  那头却没再有任何回应。

  我放下了笔,不再多言。

  我了解慕雨萱的执拗,她不会放手的,这么多年,这么多次,她一贯如此。

  不再管信纸上的回应,我擦干脸上的泪水,直接拿起旁边的和离书。

  将聘礼中慕雨萱送的所有东西都收拾出来后,我定定出声。

  “来人!抬着这些跟我去书房。”

  一路到了书房。

  慕雨萱见我这架势,当即拧眉。

  不等她开口,我径直走上前。

  “这些是你曾经送我的,现在我悉数奉还。”

  见我神色认真,慕雨萱冷下脸,将手中公文啪嗒放下。

  “你这又是闹哪一出?”

  我静静望着面前的慕雨萱,心从来没有哪刻比如今更寒冷,也从来没有哪刻比如今更坚定。

  将手里的和离书压在书桌上,我神色郑重。

  “慕雨萱,我们和离吧。”

  闻言,慕雨萱脸色一沉。

  她盯着桌上和离书,脸色难看至极。

  “裴淮安,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我神色未变,语气更是平静:“我是认真的。”

  “慕雨萱,从前我处处忍着,是因为我敬你爱你,我愿意受着。可现在,我不爱你了。”

  一句‘不爱’,让慕雨萱彻底僵住。

  我望着她的眼眶忍不住微红,视线却始终没有动摇。

  就在这时。

  窗外忽地刮起一阵大风!

  书房内的文书被吹得哗哗作响,纸张飘散在两人周围。

  翻天覆地的新记忆如排山倒海般猛地钻入我的脑海!

  十七岁的慕雨萱去退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