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生辰这天。
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十年前的求婚书,而我竟能以此跟十年前的慕雨萱对话。
慕雨萱是当朝第一女官,是大理寺卿,更是我如今的妻子。
十年前的求婚书,是她亲手写的。
而我手边另一封,却是昨日她亲手给的和离书。
……
庆康三十二年,春。
春雨绵绵,仿佛永远也下不停似的。
我倚在窗边,望向庭前石子路。
不知过了多久。
雨幕中似有人影撑伞而来。
我眼中猝然一亮,起身正要去迎。
慕雨萱冷漠的声音却穿过雨声刺入我耳里——
“裴淮安,今夜我去侧院,你早些休息。”
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影甚至未曾踏入我院中半步,就已转身去了侧院。
我身形僵住,眼里的光黯淡下来。
半晌,我才垂眸低声应了一句:“可今日,是我生辰。”
我的话飘散在雨中,无人回应。
我心里泛起苦涩。
前些年,慕雨萱还能记得我的生辰,自从两年前让李承乾入府后,我这个正牌夫君对她来说便成了可有无的存在。
我起身到书房,翻开自己这些年的手记本。
我本是相府不得宠的二公子。
生母早逝,父亲无视,就连丫鬟家仆也不把我当回事。
在我受欺辱时,是年少的慕雨萱救了我,自此我一见倾心。
一纸婚书,她主动求嫁。
我便以为,她跟我一样,是真心互许。
然而我怀着满腔爱意与她成婚后才知,原来是我会错了意。
慕雨萱嫁给我,只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恰好相府只有我这一位公子。
她从来……都不曾喜欢过我。
她真正喜欢的人是她恩师之子李承乾,所以即便李承乾成了鳏夫,她也会义无反顾将其迎入府。
合上手记本。
心里隐隐抽痛起来。
我铺纸磨墨,仿若下定决心。
笔尖悬于纸上,我指尖不禁颤抖,‘和离书’三个字却终究迟迟未能落笔。
就在这时。
纸上却突然洇出字来。
——求婚书。
一笔一划,就这么凭空浮现,墨迹都未干。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双眼瞪大,一瞬只觉又惊又惧。
视线却仍紧盯纸面。
因那字迹却还在继续。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愿与裴公子结发为夫妻,共盟鸳鸯之誓……
一字一句映入眼帘。
我越看越眼熟,这似乎是慕雨萱的字迹?
而这婚书……不正和十年前慕雨萱亲手写给我的一模一样?
只写到最后,那字迹的落款日,却是庆康二十二年八月十六。
比当初足足提前了两月。
我不觉拧眉,大着胆子将她的日子改成了十月。
下一瞬。
纸上却陡然重新浮上字迹:何人?
我捏着笔杆的手一紧。
压下心中惊惧,我试探着再度落笔:你又是谁?
等了片刻。
那头并未回复,只问:你为何改我婚书聘期?
见字,我的心陡然一颤!
难道她真是十年前的慕雨萱?我在跟十年前的她通过这纸婚书对话!
镇定片刻后,我落笔:
你明日将会远调江南,而九月与你哥哥定亲的陈家叛乱,险些牵连你家,事休后你这婚书才能提上日程。
那头沉默片刻。
旋即浮现出的字笔锋带着冷意:一派胡言!
我望着字,仿佛能透过字迹看见年轻时的慕雨萱的神态。
我盯着那纸面,等着她的下文。
可纸上却没了回应。
我就这么坐在桌案前等了一夜。
翌日。
醒来时,外面天色大亮。
纸上的内容依旧维持昨夜的对话,未有变幻。
最终,我起身将这页信纸夹在手记本中。
回房换了衣裳。
我走出正院,准备去给老夫人请安。
路过侧院时,我看见李承乾在给慕雨萱整理衣裳。
郎情妾意,好似他们才是真正的夫妻。
心狠狠揪起,我不想多看,迈步准备走。
慕雨萱却突然叫住了我:“淮安。”
我脚步顿住,回头。
却听见慕雨萱淡淡张口嘱咐——
“承乾下月初六生辰,你来给他筹备,务必办得隆重。”
我登时僵住。
昨日我的生辰慕雨萱忘得一干二净,今日却要我来给李承乾筹备生辰宴。
我抬眸,正对上慕雨萱身后的李承乾。
一抹挑衅的笑勾在男人唇畔。
心猝然一紧。
我忍不住开口:“娘子,此事我须得先跟岳母商量……”
话未说完,慕雨萱冷声打断——
“身为我的夫君,这都是你该做的,难道你想落个苛待承乾的刻薄名声?”
我的话霎时堵在嗓子眼里,怔住。
慕雨萱已经直接离开。
她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回答,也并非跟我商量,只是像交代下人那般,让他去做罢了。
在原地站了片刻,我才动身去给慕母请安。
刚踏入慕母屋内。
迎面而来的是慕母当头一喝:“给我跪下!”
我心颤,却只能垂眸听命跪在门口。
下一刻,慕母手中端着的茶水就朝我泼了过来。
“你可知错?”
滚烫的茶水泼在我身上,烫得我身子瑟缩了下。
我抿紧唇不敢说话,慕母冷冷睨我。
“我女儿,她是当朝第一女官,堂堂的大理寺卿,让那二婚的男人入府时已经丢过一次人了!现在你还要给他大肆筹办寿宴,这外面的人要怎么看她?”
“她被那心机深重的男人谗言蛊惑,你身为她的夫君,竟也由着她胡闹!”
“简直不成体统!”
我听着,心也被话一点点缠紧。
慕母不喜欢李承乾,却又不想惹慕雨萱不悦,只能将所有的气洒在我身上。
慕雨萱的话我要听,岳母的话也得听。
夹在中间,我怎么都是错。
在慕母门口跪了一日,我才被扶起回院。
婢女给我按揉痛到麻木的双腿,轻声问。
“姑爷,主子要您办,老夫人又不让,您听谁的才是?”
我痛得面色苍白,眼神苦涩无奈。
听谁的?
只能听慕雨萱的。
我心里清楚,即便慕母再不喜,这个府上也是慕雨萱做主。
就是这之后的日子,我怕是又要在岳母那儿受苦了。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
我忙着筹备寿宴,就要将那晚的事忘记了,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直到这晚,我翻开被夹在手记本。
却见那页信纸上突然再度出现了字迹。
字里行间仿佛能看见十年前的慕雨萱的震惊:陈家叛乱了,你到底是谁?
霎时,我瞳仁骤缩。
下意识算了下日子,我这只过半个月,十年前那边已过一个月。
盯着纸面上的问题。
半晌,我屏住呼吸颤抖回:我乃纸中仙,可预知未来事。
下一瞬。
慕雨萱的字迹飞速浮现:无稽之谈!
不等我回话,纸面再度浮现字迹:你说我要十月十六才能议亲,可我今日处理完陈家之事便赶去相府议亲,这与你预言并不同。
我一愣。
接着,我的脑子里却冒出一李新的记忆来。
她来议亲的日子真的提前了——不是十月十六,而是九月十六了!
随之而来的成亲日也变成了第二年的六月初九!
议亲那日的场景其实并无不同。
慕雨萱依旧清冷美丽,只是神色间多了几分疲倦。
一抹惊愕从我眼底升起。
难道……改变过去,也能影响现在?
许久未起波澜的心蓦然跳动激烈。
我眼眸颤动。
这时纸上再度浮现字迹来。
十七岁的慕雨萱问我:你还有何能预言?
压下心里那翻涌的情绪。
我紧握笔杆,落了笔——
我预言,你与裴公子并非良配,婚后互看生厌,嫁娶该三思。
这话过后。
那头似乎沉吟了很久,才回了一句:空言虚语。
我盯着那话,忽地扯了苦笑。
我放下了笔,没再写字。
若是十年前的我,在刚订婚时听见一个人说我将来会和慕雨萱互看生厌,我也要觉得对方是在胡言乱语。
毕竟,那时我是那般期盼着跟慕雨萱成亲。
纸面上许久未有下文。
我原以为慕雨萱不会再回消息了,正要收起来,却见纸面又浮现出字来。
——我曾见过裴公子,他性子怯弱易被人欺,心地纯良,婚后我与他就算不恩爱,定也能相敬如宾,何至互看生厌?
轰然一下。
我愣住,原来十七岁的慕雨萱是记得年少时那次初遇的。
我十三岁生了场重病。
身边的婢女对我不上心,我实在难受得紧便自己走出院子。
谁料那日正是相府内设宴,府内来了很多人。
有几名来做客的少爷小姐将我认作了下人使唤,我不想惹事准备绕开,却被他们拦下来捉弄。
“相府的下人敢这么没规矩?”
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我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那些人拿起石子便往我身上砸。
直到十五岁的慕雨萱出现。
“住手!”
她怒声呵斥,张开手护在我身前。
那时的慕雨萱于我而言,便如同神女降临,自此在我心底扎根发芽。
婚后,我也曾试探跟慕雨萱提过这事。
得到的却是慕雨萱冷漠至极的一句:“是吗?我不记得了。”
可原来。
十七岁的慕雨萱竟是记得我的。
我鼻腔莫名发酸,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涩意来。
而纸面上的字迹娟秀,透着笃信:婚事既订,我定会嫁给裴公子,亦会与他举案齐眉,相守白头。
这承诺犹如千斤重重砸在我的心口。
我拿着信纸的手紧颤。
若是十七岁的慕雨萱曾有过这样的决心,那为何婚后却待我那般冰冷?
心中五味杂陈。
我没再回信,也不知该如何回。
慕雨萱本就不是话多之人。
之后一李时日,信纸都没有任何动静。
我有时很想主动写点什么,每次提笔却还是放下。
时间很快到了李承乾生辰这日。
府内一片喜庆,如慕雨萱所言,我将这场生辰宴办得盛大隆重。
一切本顺畅得很。
谁料,我正在与宾客寒暄之时。
却听那头传来碗碟摔碎的声响,我回头看去,就见李承乾不停挠着手臂,脸色难看。
我心头一紧,当即走过去:“怎么回事?”
下一刻,慕雨萱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声便当众传来——
“裴淮安!你怎么安顿的?不知道承乾不能碰花生吗?”
“他若是有什么事,我定饶不了你!”
登时,所有宾客的目光如针狠狠扎在我身上。
身为慕雨萱的夫君,被她因为一个男宠如此当众责骂。
显然她根本不曾顾及过我的自尊和面子。
慕雨萱已经焦急带着李承乾离开。
我却只能强撑笑脸将宾客送走。
待一切平息下来。
我在厅中坐了很久,心里却已经痛到好似没了感觉。
回到屋,我将那一纸作废婚书拿出来。
这一次,我主动联系十七岁的慕雨萱。
我执笔落字:慕雨萱……
话才起笔,纸上却突然浮现了字迹。
是十七岁的慕雨萱问我——
裴家说裴淮安不见了,若你真是纸中仙,请替我寻他。
我猛然一怔。
随即我记起来,是有这回事的。
定婚后的某天我去上香途中,遭逢山匪。
是慕雨萱赶在府衙官兵前,先一步救了我。
那日,慕雨萱驾马持弓而来的身姿,在我心口烙上印记,至今清晰。
两次搭救,才让我毅然决然认定了她。
从记忆中回神,我盯着那纸面上的话。
十七岁慕雨萱的焦急关切和二十七岁慕雨萱刚刚的责骂漠然,在我脑海交替浮现。
心一点点揪起来。
最终。
我压下心口痛楚,指尖冰凉,落笔:往西走。
那头慕雨萱的欣喜跃然纸上:多谢。
我闭上眼,泪水流淌下来。
我骗了她,骗她去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我不想再一次被她救,不想再爱上她。
纸上没有下文,看来十七岁的慕雨萱已经离开了。
就在这时。
外面婢女传来声音:“姑爷,老夫人去了侧院。”
我一愣。
慕母向来不喜李承乾,对侧院更是从不踏足,这次怎么会主动过去?
我擦擦眼角,将信纸收好,起身也赶去侧院。
进屋时,正好听见大夫朝慕雨萱拱手行礼——
“恭喜慕大人,您这是喜脉,您有喜了!”
我脚步顿住。
慕雨萱对我冷淡已久,这些日子,她都是宿在侧院,怀的自然不是我的孩子。
心陡然一抽,我竟有些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一旁的慕母神色大喜:“这么说,我们慕府终于要有小少爷了!”
慕母一改往日态度,竟主动拉着李承乾的手:“还是你争气啊!承乾,以后你就安心养身体,可得好好照顾雨萱,保住我们慕家的长孙!”
说话间,她有意无意的凉凉瞥了我一眼。
我就这么站在厅中,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
而慕雨萱却还不罢休,她冷眼看我,厉声斥责:“今日幸好承乾的身体无恙,否则你害的可是一条人命!”
尖锐刺耳。
所有人都目光鄙夷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我。
而我静静望着慕雨萱,神色麻木,已经没有任何反应。
片刻,我垂眸低头:“娘子教训得是,我日后定会注意。”
……
夜晚。
我回到屋内。
不知何时,纸上有了回信。
十七岁的慕雨萱带着隐忍怒气的话:你骗我!
而此时。
新的记忆也钻入了我的脑海。
这次,慕雨萱没有提前来救我。
是我自己挣开绳索,推开劫匪,生生从疾驰的马车上跳了下去。
身子撞到石头,撞到腿部满是血迹也顾不及。
我一瘸一拐拼命跑着。
跑到浑身是伤,才撞见迎面而来的府衙官兵,自救一命。
那尖锐的痛意仿若清晰传来。
我拧起眉头,心神一紧,连忙拉起衣袍,赫然看见原本干净的小腿上留下了一道疤!
眼眶在一瞬泛红,心里涌出激动。
这是我第一次真的改变了过去!
稳定心神,我抿唇,在纸上回:抱歉,我不太会识方位,好在他无恙,你可心安了。
大抵是还在气头上。
那头并未给我任何回复。
但我心里的想法却一点点坚定下来。
是不是只要将我和慕雨萱的孽缘从过去斩断,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这次,我决定从过去就推开慕雨萱。
我没再等纸面上的回应。
拿出手记,一点点开始重温过往,从中选出能改变的关键事件。
大致整理出来后已到深夜。
我收好手记和信纸。
回到寝榻,我照常准备独自入睡。
房门却突然被推开,慕雨萱的窈窕的身影踏入。
“今夜我在你这睡。”
一句话让我感到疑惑。
李承乾和她刚刚有了孩子,慕雨萱不好好和他在一处,怎么会来我这里?
不等我开口问,慕雨萱便道:“承乾大度,他怕你因我有喜而心里不悦,特地让我过来陪陪你。”
我心口一滞。
若是以前,我只怕是会被这话伤得心口刺痛。
而此刻,我却只是苦笑。
闭了闭眼,我平静开口:“其实他大可放心,我是你的夫君,无论你是否与他有了孩子,我对他的态度都不会变,娘子也不必如此勉强。”
我自认为这话说的没什么错处。
可慕雨萱却眉头一皱:“你是在抱怨我冷落你?”
不等我答话,她便嗤笑道:“你若有承乾一分大度,我也多敬你一分。”
语罢她转身就走。
我呆在原地,半响,扯出一抹凄凉的笑。
我不懂慕雨萱的意思。
这些年,我还不够大度?
这日过后。
我许久没见到过慕雨萱。
整个府上独属侧院最为热闹,而我这正院最为寂寥。
我却前所未有的心安。
我整日拿着信纸,等着和十七岁的慕雨萱对话。
那边的慕雨萱大概终究少女心性,渐渐与我对话多了起来。
——今日书院蹴鞠比试,我方连胜。
——听闻裴淮安最近伤势好转,我叫人送了些滋补药,望他能早日痊愈。
——昨日在街上见到一枚玉佩,总觉得跟裴淮安甚是相配,便买下赠去,也不知他可否喜欢。
……
我看着,脑海也时不时涌现新的记忆出来,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直到这日,那头的慕雨萱跟我说:明日去陈府赴宴,不知能否见他一面。
看到这一句。
我愣了一会儿才记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在定婚后见到慕雨萱。
在宴上,慕雨萱和李承乾吟诗作画,被众人夸赞。
那也是我第一次尝到伤心滋味。
我心里揣度着,这件事无需改变,照旧就好。
也许年少的自己看到那一幕,就能少喜欢慕雨萱一点。
思索片刻,我写下:裴淮安心悦有才情之人,若有人相邀,你定要答应展露文采。
这句话,十七岁的慕雨萱并没回。
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可没想到。
这晚,我的脑海却又一次出现了新记忆。
十五岁的我踏入陈府时,慕雨萱主动来到我面前。
她看我的眼神透着愧疚:“那日有人哄骗我,没能寻到你,抱歉。”
然后,十七岁的慕雨萱对我嘘寒问暖,关心至极。
整个宴席,慕雨萱始终与我待在一处。
就连她的恩师提议让她和李承乾吟诗作画时,她也直接拒绝。
“我已与裴淮安定亲,不该再跟其他男子吟诗作画,恐惹争议。”
她语气温柔,却一字一句稳稳击中了我的心。
咚咚几声。
我仿若能感受到当时自己的心跳声。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独有的偏爱。
记起这些。
我的眼眶却泛起酸涩来。
我忍不住在纸面上问:你为什么要为了裴淮安拒绝李承乾?
那头的慕雨萱没有立刻回应。
我就这么等着。
从傍晚等到天黑,那上头才终于有了回应。
回应的话轻飘飘又理所应当:他是我将来的夫君,我待他好天经地义。
脑袋嗡嗡作响。
我的心抑制不住狂跳。
可记起二十七岁慕雨萱的所作所为,我的心又渐渐平静,涌上无尽的苦涩。
我僵硬写道:可你心悦之人,是李承乾。
这话一出。
墨迹尚未干,十七岁的慕雨萱就直接写了回应:你又胡言乱语!我从未喜欢过李承乾!
我盯着慕雨萱的否认。
忽明忽暗的烛火,照出我脸上的震惊和苦涩。
我突然记起两年前慕雨萱和李承乾成婚时的喜色飞扬。
向来不善言辞的她,那日却能当众对着宾客宣告爱意:“承乾,此刻嫁给你,我才觉人生总算圆满。”
那样明目张胆的偏袒,怎么可能不喜欢?
大概十七岁的慕雨萱,是喜欢李承乾还不自知吧。
我合上了信纸,没再回应。
就在这时。
书房门猝然被人推开。
慕雨萱身影走进来,我下意识将信纸夹在手记中。
这一瞬的慌张却被慕雨萱注意到,她眸色轻眯。
“你在藏什么?”
见慕雨萱拿过我的手记,我的心也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慕雨萱却只是一翻就又还给我。
“不过一张空信纸,做什么这么慌张?”
我顿时怔住,难道她看不着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我松了口气,转移话题:“娘子过来是有何事?”
慕雨萱冷声吩咐:“你明日把府内账本都整理好,拿去侧院,承乾说闲来无事,想学学看账管家。”
我心骤然一沉,有些不可置信,忍不住说。
“向来只有正牌夫君才能管家账,他……”
“一家人何必分得这般清楚?承乾多学些,日后也能替你分忧。”
慕雨萱淡淡打断我。
我哽住,咽下了酸楚,低头应:“是。”
次日。
我如慕雨萱所言,拿着账本去了侧院。
慕雨萱肚子依旧平坦,李承乾手上却拿着一件孩子的衣衫,生怕别人不知他和慕雨萱有了孩子似的。
到了我面前,李承乾也不行礼,直接在旁边坐下了。
“承乾兄,大夫说我该好生休养身体,就不跟你见礼了,莫见怪。”
“无妨。”
我静静看他,神色没有波澜,示意婢女将账本递过去,“这是府中历年来的家账,我先教你如何看吧。”
仅仅只看了一下午。
李承乾就打着哈欠对我说:“承乾兄,我都会了,这家倒不如就让我来管几日,如何?”
我眉心微蹙,正想说什么。
就听身后传来慕雨萱的声音。
“既然承乾想管,就让他管吧。”
不等我有所反应,李承乾已经起身一把抱住慕雨萱:“娘子,你回来了。”
我顺势回头看去,看见了慕雨萱对李承乾的满眼温柔。
我攥紧手,没再多说。
既然慕雨萱开了口,我说再多也无用。
只是我没想到。
只过了一天,慕雨萱就突然怒气冲冲闯入我屋里。
她张口便是责骂:“徐家信佛,忌杀生,你竟然给徐家裴礼送狐裘?”
我一怔,随即皱眉:“此事我昨日已经特意交代过李承乾,他说他记下了。”
“承乾最近身子本就不适,哪儿记得住这么多?”
慕雨萱却当即替李承乾开脱,厉声斥责:“他不懂事,你竟也不懂吗?当真一点都不插手!”
李承乾闯下的祸,却成了我的错。
我怎么做都是不对的。
我心口闷堵,一时无言。
见我沉默,慕雨萱脸色黑沉落下惩戒:“你院中月俸从此减半。”
话落,她一刻也不愿多留似的,疾步离开。
我呆站着,终究忍不住眼眶一酸。
就在这时。
被扔在桌上的信纸却突然浮现出字迹来。
——今日我带淮安去郊外放了纸鸢,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想让他以后都能笑得这般开心。
——纸中仙,未来的裴淮安过得开心吗?
泪水滴答落在了纸面上,洇开了字迹。
我心狠狠抽痛。
盯着纸面上的问题许久,我红着眼眶落字:他过得不开心。
那头立马关切问:为何?
我拿笔的手轻微颤抖,并未正面回答,只说:你若真心为他好,便离他远些。
那头默了片刻。
旋即浮现慕雨萱飞扬的字迹:又想诓骗我?我才不信。
记忆在我脑海里盘旋。
我抿紧了唇,到底是下了决心落笔:你今日是否还送了他幼犬?
慕雨萱字迹仿若透着喜色:对,淮安对那幼犬很是喜欢。
我凝神,沉沉落笔——
可那犬性凶,后来咬伤了他。
一句话。
那头便没了回应,似乎正在诧异。
我当即又往下写:正月十五上元节,你带他去花灯会,意外走散,他会失足落水。
慕雨萱,这些,都是你带给他的不幸。
每写一字,我的心便痛几分。
其实不是这样的。
幼犬性温,是被人投药才会失去控制咬伤了我。
花灯会落水,也只是一场意外。
这次。
那头沉默了很久。
旋即回复的态度竟真带几分慌意:幼犬我明日便去要回来,花灯会我亦会始终护着他。
我落笔很慢,却字字都冷:你护得了他一时,可护得了一世?
——我会。
慕雨萱的回应坚决有力。
言下之意,是她怎么也不会放手。
这一刻。
我却只觉得荒唐。
十七岁慕雨萱的真心让我觉得荒唐无比。
若她真的情深到海枯石烂,为何十年后的她,会是这般绝情模样?
我无心再回复,收回信纸。
正在这时。
门外却传来下人急匆匆的禀告声。
“姑爷,裴老夫人来了。”
我一愣,继母?
我匆匆起身来到前厅,却见慕雨萱已经在了。
旋即就见继母红着眼上前来。
“淮安,我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来寻你,想替你妹妹求个差事,可成?”
父亲死后,继母几乎没麻烦过我,这次可见是没了办法才来找我。
我心一紧,看向旁边的慕雨萱。
还不等我开口,慕雨萱已经毫不留情冷漠拒绝:“不可能。”
她没留一点面子,拒绝过后便转身去了内院,俨然是赶客之意。
望着她的背影,我手不觉紧攥。
送继母出府时。
我心生歉疚,低声道歉:“对不住,帮不上忙……”
继母看我几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失落叹息。
“罢了,我知你也在这府上过不安生,是我不该来。”
这话让我心里一时发紧酸涩,回不上话来。
“忍忍吧,总归你还有个正牌夫君名头。”
继母这么劝我一句后,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我却失神站在门口许久。
回到屋内。
慕雨萱竟然在等着我。
我脚步微顿,便听慕雨萱神色冷沉地开口:“等我和承乾的这个孩子孩子出生后,我想抬他为平夫,与你平起平坐。”
轰然一下。
这话如雷打在我的耳边,让我整个人僵住。
继母的话回旋在我脑海。
我在这府上,本就已经毫无尊严可言,唯独剩了个正牌夫君的名号。
可现在,慕雨萱竟然连这个名分都要夺走!
隐忍多时的委屈和怒火升起。
我忍着心口的痛意,攥紧手看慕雨萱。
向来顺从慕雨萱的我,第一次开口拒绝。
“若我不愿意呢?”
闻言,慕雨萱眼底升出诧异。
“你说什么?”
我语气坚定:“这府上只能有一位正夫,你想要李承乾做你的夫君,就先给我休书一封。”
此话一出。
慕雨萱脸色一瞬变得难看至极,某种带着不可置信:“裴淮安,你何时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她的呵斥让我的心一瞬冰寒。
我忍着眼中的酸涩看着她,声音又干又涩:“那你又何时变得对我如此绝情?”
“我从未缺你吃穿用度,正夫该有的你一直都有,你还要如何贪得无厌!”
慕雨萱的话如刀般重重刺入我心口。
无尽涩苦涌上喉间。
半晌,我哑声问:“你可还记得你十七岁时写给我的求婚书?”
慕雨萱一愣,眉头轻蹙,久久没有答话。
但我明白了。
她恐怕早已将那求婚书的字字句句忘得一干二净。
我自嘲一笑,轻声开口:“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愿与裴公子结发为夫妻,共盟鸳鸯之誓。”
我话音顿住,直视慕雨萱,字字泣泪。
“你的白头之约,你的鸳鸯之誓,你可还记得?”
慕雨萱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我凄然一笑:“十七岁的你说你会永远爱我护我,就连在街边随眼瞥见的玉佩也会想到我,可如今,你的心里可还有我半点位置?”
二十七岁的慕雨萱忘了十七岁的她向我求婚时的热忱,也忘了订婚后对我的承诺。
慕雨萱,变的人是你!
我的眼底一片凄凉。
慕雨萱眼里透出明显的烦躁,她移开了视线,语气漠然。
“十年前的事,不记得又如何?”
话落,她甩袖疾步离开。
我僵在原地。
寒风灌心。4
血腥味好似从心口直呛喉咙,再被我死死咽下。
自从这次争执过后。
慕雨萱很长一李时间没来过正院。
而十七岁的慕雨萱同样在那次通信过后,没再写任何话。
我却从脑海中更迭的新记忆中知道。
十七岁的少女如她所言拿走了幼犬,让他免于被咬伤,花灯节那日,她亦紧紧拉住了他的手腕,两人从始至终都未曾分离。
年少的他们,感情日渐浓烈。
可即便如此,也并未改变二十七岁的慕雨萱的漠然无情。
这夜。
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拿起笔写道:慕雨萱,你不该对裴淮安那么好,你不该让他爱上你。
这次,纸面上竟很快传来回应。
十七岁的慕雨萱不屑一顾:听你话才会后悔,成亲后我会跟裴淮安相爱到白头。
这一刻。
我心口猛然一刺,似有大石头堵在心口。
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十七岁的慕雨萱这般执拗。
我已经不知道还要怎样才能让她离自己远点。
蓦地,灵光乍现。
我疾笔写下:倘若你执意和裴淮安成亲,他会死呢?
心跳倏地加快。
手心竟隐隐冒出细汗来,他不知这样拙劣的谎言,能不能骗过十七岁的慕雨萱。
等了许久,没等到回应。
门外却忽地传来婢女的焦急呼唤:“姑爷,主子唤您立马去趟侧院!”
我一愣,下意识皱眉。
心底生出一抹烦躁,但即便如此也只能动身前去。
我收好信纸离开。
外面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
我撑伞到侧院时,慕雨萱正细心扶着李承乾出来,就连慕母也在。
他们一家人就这么望着我,压得我心口沉沉。
我收伞径直走进去,问:“娘子这么急叫我来,有何事?”
不等慕雨萱说话。
李承乾先开了口:“承乾兄,我昨夜做了个怪梦心有不安,想去祠堂替孩子祈福,可我这身子实在不适,也怕有万一,还得麻烦承乾兄你了。”
我眉梢冷下来。
“……你让我去跪祠堂为你祈福?”
李承乾不说话了,只泫然欲泣看慕雨萱。
我同样看向慕雨萱。
这样荒唐的提议,她竟然也能答应?
我攥紧手,从喉咙挤出话:“你要让我跪吗?”
慕雨萱看我的眼神异常冰冷,红唇冷启。
“来人!带姑爷去祠堂祈福!”
有什么轰然碎裂。
我心底那最后一点爱也被她彻底踩碎。
被押着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直到次日清晨,我才被扶起回院子。
刚进屋到桌边。
看见十七岁的慕雨萱给了回应:我能改变之前带给裴淮安的不幸,日后也会如此。
一番话信誓旦旦。
可这话落在我此刻的眼底,却只有两个字:可笑。
我眸色发红,顾不上浑身湿漉漉,颤抖着手取笔落字:你改变不了!
泪水混合着身上的雨水滴落在纸面上。
我字字下笔极重——
因为你慕雨萱,未来会移情变心,与他人成婚,会负裴淮安!
——你会为了李承乾冷落委屈裴淮安,你会为了李承乾踩踏着裴淮安的真心自尊,你会为了李承乾夺走裴淮安的一切!
——你慕雨萱,口口声声的喜欢,到最后都会化为云烟消散无影!
我写完就收起了信纸。
不再管那头是否有回应。
踏出门,我当即叫人整理聘礼的单子。
里面出现很多,我原本从未见过却存在于新记忆里的东西。
——那都是十七岁的慕雨萱在婚前特意给我备的。
我觉得好笑。
新旧回忆在我脑海交织。
旧的记忆里是冷淡至极的十年,新的记忆里却是曾相爱的热烈。
无论新旧,幻化成我眼前的现在,无爱无欢,只剩漠然。
我一时竟分不清何种才更痛苦。
唯一能论证一件事,那就是——原来无论如何,二十七岁的慕雨萱都不会爱我了。
心已经痛到麻木。
始终未能下定决心的事,如今也终于落定。
我起身到桌案前,拿起笔墨。
和离书一气呵成。
落下最后一个字时,我心里竟无比轻松畅快。
笔墨尚未干,我脑海里又想到了十七岁的慕雨萱,心口微动,我抽出手记里的信纸。
却见上头浮现字迹,年少的慕雨萱发问。
——纸中仙,你是未来的裴淮安吗?
我愣住。
与此同时,新记忆猝然涌入脑海。5
我看见十七岁的慕雨萱带我去了诗会,我在她的鼓励下提笔写诗,她看见字迹却愣住了。
看来是那时便意识到了字迹相同这回事。
我神色复杂,盯着纸面。
我没有否认,缓缓落下千斤重的一个字。
——是。
得到确认,那头的字迹竟带有几分颤抖飘忽。
十七岁的慕雨萱问:你那日写的那番话,不是预言,而是将来的我对你做的?我在将来竟真的会负你?
隔着纸面隔着十年光阴,我仿佛都能看见年少的慕雨萱的不可置信。
我默然片刻,又写下一字——是。
那头安静了片刻,才缓缓浮现字迹。
十七岁的慕雨萱问:你拼命阻止我嫁给你,一定是将来的我伤透了你的心,是吗?
像是有什么狠狠扎在了心口,疼痛猝然袭来。
我眼眶一瞬红了。
我原以为自己足够死心,可年少的慕雨萱小心翼翼的关切,让我心里筑起的高墙在这刻轰然倒塌。
泪水滴落在纸面。
我捏紧了笔杆,终究还是狠下心来落字:是。
我又加上一句话:所以请你放过我。
这话过后。
那头却没再有任何回应。
我放下了笔,不再多言。
我了解慕雨萱的执拗,她不会放手的,这么多年,这么多次,她一贯如此。
不再管信纸上的回应,我擦干脸上的泪水,直接拿起旁边的和离书。
将聘礼中慕雨萱送的所有东西都收拾出来后,我定定出声。
“来人!抬着这些跟我去书房。”
一路到了书房。
慕雨萱见我这架势,当即拧眉。
不等她开口,我径直走上前。
“这些是你曾经送我的,现在我悉数奉还。”
见我神色认真,慕雨萱冷下脸,将手中公文啪嗒放下。
“你这又是闹哪一出?”
我静静望着面前的慕雨萱,心从来没有哪刻比如今更寒冷,也从来没有哪刻比如今更坚定。
将手里的和离书压在书桌上,我神色郑重。
“慕雨萱,我们和离吧。”
闻言,慕雨萱脸色一沉。
她盯着桌上和离书,脸色难看至极。
“裴淮安,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我神色未变,语气更是平静:“我是认真的。”
“慕雨萱,从前我处处忍着,是因为我敬你爱你,我愿意受着。可现在,我不爱你了。”
一句‘不爱’,让慕雨萱彻底僵住。
我望着她的眼眶忍不住微红,视线却始终没有动摇。
就在这时。
窗外忽地刮起一阵大风!
书房内的文书被吹得哗哗作响,纸张飘散在两人周围。
翻天覆地的新记忆如排山倒海般猛地钻入我的脑海!
十七岁的慕雨萱去退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