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冬,风雪塞路。
赵彦之将身上仅剩的一点现金付给司机,下了客车。
然后,他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枚校徽,于寒风中向人打听。
“这是我爱人就职和女儿读书的学校,我岳父去世,我是来找她们的。”
终于,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找到了学校。
竟正好赶上了六年级学生的毕业典礼暨临时教师转正大会。
他心心念念的女儿赵悦正站在台上,昂首挺胸,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言:
“今天,我站在这里,最要感谢的,就是我的爸爸,下面,就请他讲两句……”
女儿小学毕业他怎么不知道?
大约是邮局又出了问题,他没收到信吧。
赵彦之这么想着,下意识地整理仪表。
可下一秒,就见观礼席上,一对男女站了起来。
女的,是他的妻子季安笙。
男的,是临川小学的美术老师丁巍。
他们跟女儿一样,红光满面,衣着板正,胸前带着一对一模一样的红花。
手牵着手,宛如一对新婚的璧人。
掌声雷动中,丁巍谦虚道:
“能培养出赵悦这么优秀的孩子,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季老师也功不可没。”
“这几年来,季老师勤学苦练,终于在今天成功转正,女人能顶半边天!”
“我为我生命中这两个最重要的人感到骄傲!”
说着,他温柔地看了季安笙一眼。
季安笙张开双臂,与他紧紧相拥:
“不,我和小悦遇见了你,才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赵彦之呆住了。
原来,女儿和妻子说的爸爸,从来不是他。
光芒万丈的毕业典礼,并不需要他出席。
熠熠生辉的转正时刻,也不需要他参与。
赵彦之紧紧抱住怀中岳父的骨灰罐,试图从冰冷的陶瓷上,寻求最后一丝温度。
可直到典礼结束,台上的女儿,台下的妻子,都没有提过他一个字。
他们好像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随着人流,往校外走去。
赵彦之急忙忍住眼泪,迎了上去,尽量陪笑:
“小悦,安笙,你们毕业、转正,怎么不告诉我呢?”
三人的说笑戛然而止,猝不及防地扭头看向他。
“……赵彦之?”
季安笙辨认了几秒,才认出眼前之人,就皱起了眉头,“你不在家好好伺候爸,怎么跑这来了?”
赵悦脸上灿烂的笑容也消失殆尽,连声“爸”都懒得叫,没好气道:
“告诉你干嘛,好像你能帮上什么忙似的。”
“小悦,不要这么没礼貌。”
丁巍急忙拉住了赵悦,朝赵彦之笑笑,“赵哥,小悦说话直,您别往心里去。”
“来,这是学校发的毕业礼,送给你,就当小悦给你赔礼道歉了。”
他笑盈盈地拿出一支精美的钢笔,俨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
“得了得了,他大字不识几个,好东西给她都糟蹋了。”
季安笙抢回笔,又从兜里掏出几块钱,“你来要钱吧?喏,我刚发的工资,省着点花。”
赵彦之只觉心口一阵刺痛:“你觉得,我坐了整整三天大巴来找你们,就是为了钱?”
“不然呢?”赵悦不耐烦道,“快回家照顾姥爷吧,我们还要去饭店吃饭呢,你别在这煞风景。”
说完,她也不管赵彦之作何反应,迫不及待地拉着季安笙和丁巍,就往饭店跑。
徒留赵彦之一人,穿着褪色的棉袄,热泪一滴滴砸在骨灰罐上。
岳父已经去世,他回乡下,触景生情,更无容身之处。
呆站许久,他擦干眼泪,找到一个电话亭,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便签纸。
纸壳上,用铅笔写着一串号码,字迹娟秀而有力。
他小心翼翼地拨通号码:
“齐首长,我是莲花乡的赵彦之,我进城了。”
“您之前说,我可以加入您军团的医疗队,那话还作数吗??”
电话那头很快传来女人温柔的声音:
“你是胜男的救命恩人,我当然随时欢迎你来我家。”
“怎么哭了?有人欺负你?你在哪里?我现在在外地开会,派人去接你行吗?”
说到最后,女人的声音甚至有点急促。
“不、不用……”赵彦之见她一言九鼎,心中松了一口气。
“等您回来再说,只是,我想请您帮忙查一个人的住址……”
赵彦之和季安笙的结合,是一场意外。
他本是邻乡赤脚医生的儿子,因为天灾人祸,逃荒到莲花乡,晕倒在季家门前。
季父救了他,他这才知道,季家成分不好,季安笙二十好几了,还是孤身一人。
为了报恩,他主动提出,娶季安笙。
当晚,漏风的木窗上,就贴了一对简陋的红喜字。
那时候的季安笙,嘴上虽然不情愿。
但脸上喜悦的红晕,夜间娇羞的喘息,都绝不作假。
她嘴硬心软,他百依百顺,两人很是过了几年好日子,生下了白白胖胖的赵悦。
乡间医疗资源匮乏,镇上医院又远,赵彦之农闲时节,便子承父业,也做起了赤脚医生,很受乡邻爱戴。
也因此,帮季安笙求了人情,在城里找到了一份临时教师的工作。
起初,季安笙并不放心离家,还是他亲自给她做了一双鞋:
“你是个不一般的女人,不应该困在这小山村,出去闯闯吧,等安定下来,再回来接我们。”
当晚,季安笙一次一次的给他,次日背上行囊时,也红了眼眶。
赵彦之从此含辛茹苦地奉养岳父,照顾女儿,只有国庆和春节,才有短暂的夫妻相聚。
一直到了女儿七岁那年,季安笙还是没能转正。
赵彦之便又托了人情,给女儿弄到了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入学名额,让季安笙把她领走了。
乡下的教学水平太差,他不想耽误了女儿。
季安笙当时愧疚得不敢看他:“等我转正,工资更高了,就来接你和爸!”
含情脉脉的承诺犹在耳侧。
可是,人心早就变了。
天空又飘起了小雪。
赵彦之深吸一口气,俯身抱起骨灰罐,顺着齐首长给他的地址,慢慢地往季安笙的新家走去。
那是个他从未见过的地址。
怪不得,岳父生病的这几个月,他拼命地给季安笙和赵悦寄信、拍电报、打电话,都杳无音信。
原来,她早就搬离了教师宿舍,有了一个他不知道的新家。
雪越下越大,赵彦之走得越来越艰难。
等到了那栋房子门口,俨然已经成了一个雪人。
温暖的灯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落在雪地上,男人和孩子的欢声不绝于耳,隐约还夹杂着女人温柔的笑。
美好得赵彦之几乎不忍心打扰。
他努力压住胸口翻涌的酸涩,抬手,敲门。
来开门的是季安笙。
一见是他,她脸上客气地笑容消弭,升起不耐与厌恶:
“钱不都给你了吗?你怎么还找过来了?”
赵彦之抱紧骨灰罐,低声道:“我有事,进去说。”
话音刚落,就见赵悦快步跑出来,脸上的愤怒压都压不住:
“你有完没完!怎么追到我们家里来了!快走啊,要是同学们知道我有你真么个爸,我还做不做人了!”
说着,他不顾丁巍的阻拦,直接就上手推赵彦之。
赵彦之步行了整整四公里。
本就双腿疲软,又被风雪冻得关节僵硬。
一个没站稳,就狼狈地跌倒在地。
手里的骨灰罐,也咣当一声砸碎,刹那间碎瓷飞溅。
“爸!”赵彦之惨叫一声,急忙用手去收拢骨灰。
可他忘了,他还没有被允许进门。
风雪凛然中,只一瞬间,就卷走了大半骨灰。
而这时,季安笙也看清了碎瓷片上残破的字。
“……死者季树,1975年12月3日……”
她脸色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赵彦之,声音颤抖:
“爸、爸他……”
赵彦之呆呆地看着满地狼藉,彻底崩溃,抬手,狠狠一耳光打在自己脸上:
“爸摔了一跤,脑出血!”
“我找了你三个月!电话打不通!电报没人答!寄信被退回!”
“可我不敢跟爸说,我只能跟他说,你和小悦太忙了,过两天就回来看他。”
“爸就这么躺在镇上的医院里,等啊等,等啊等……”
两行清泪顺着赵彦之的脸颊流下来:“爸死前,还问我,你和小悦怎么还不到……我说,这就来了,这就来了……”
“季安笙,你以为,我是来找你要钱的吗?我是来给你送爸的骨灰的啊!”
可现在,就连这一点骨灰,也被赵悦毁了!
巨大的痛苦如同海浪,一波一波袭来,将赵彦之彻底淹没,让他哭得难以自制、无法呼吸。
情绪冲击下,又累又饿又冷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
赵彦之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季安笙坐在她病床前,眼圈红红的。
见他睁开眼睛,她眼底划过一丝惊喜和心疼,声音沙哑:
“赵彦之,你终于醒了!你得了严重肺炎,医院差点下病危通知书了。”
肺炎啊……大约是在风雪中走了太久,冻着了,赵彦之也算半个医生,一下子就猜到了病因。
季安笙满面愧疚:
“我这几个月忙着转正,焦头烂额,就忘了告诉你新地址了。”
“我也没想到,爸会突然……”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握住了赵彦之的手,眼含热泪:
“我是个不孝的女儿,我对不起爸……他所剩无几的骨灰,我已经封存祭拜了。”
正此时,门被推开,一个护士提着暖瓶走了进来。
季安笙从悲伤中惊醒,触电一般,一下子收回了手。
似乎很怕别人看到,她和赵彦之有亲密接触。
赵彦之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嘴唇干裂的一碰就疼。
“哎呀,”小护士就道,“季老师,没看你哥嘴唇都裂了吗,你也不知道给她打点水喝?”
哥……
原来她是这么跟医护说的。
赵彦之心中五味杂陈,推开季安笙递过来的水,哑着嗓子问:“小悦呢?”
“他有重要的事,来不了。”
季安笙说着,顺势站了起来,“我也得赶紧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赵彦之,你也要想开点,先好好养病。”
赵彦之默然不语,目送着她离开,这才挣扎着喝水。
刚刚润湿嘴唇,就听方才那个小护士笑道:
“这季老师真时髦,人家丁老师过个生日,她弄了那么大一个什么爬梯,据说国外都这么搞。”
“可惜你不能去凑热闹……我给你带块蛋糕回来吧,那可是季老师的女儿用奖学金买的,一个要好几块钱呢,可金贵了。”
原来是丁巍过生日啊,那对季安笙和赵悦而言,的确很重要吧。
不然赵悦怎么连面都不露,季安笙忍着丧父之痛,也要去参加呢?
赵彦之攥紧被面,又想起岳父去世那天,也是他的生日。
他独自一人,守着冰冷的灵柩,接待来往的乡亲。
劣质的黄纸一张一张添进火盆,浓烟迷了他的眼。
他靠在岳父的棺木旁,哭了整整一夜。
想到这里,赵彦之又觉得心口酸涩,急忙闭上眼睛,试图睡去。
他得赶紧好起来,然后,打听清楚离婚的事,跟季安笙一刀两断。
至于小悦……他有了体面的新爸爸,想必,以后也不用他操心了吧。
三天后,赵彦之出院。
季安笙、赵悦和丁巍一起来接他。
季安笙倒没说什么,赵悦却絮絮叨叨地抱怨:
“烦死了,你不能直接回老家吗?我们家地方也不大,丁爸爸还要给你腾房间。”
“没事,”丁巍笑着说,“就几天的功夫,是不是,安笙?”
季安笙咳嗽了一声,主动扶住走路不稳的赵彦之:
“你在城里玩几天就回去吧,虽然爸没了,但毕竟祖屋还在,没人看管着也不行。 ”
“嗯,丁爸爸给你买了一周后的车票,”赵悦邀功似的插嘴,满脸骄傲,“高级卧铺大巴哦,没坐过吧?”
“丁老师,你竟然……”季安笙吃了一惊,感激地看向丁巍,“他哪配坐这么先进的车。”
“没什么。”丁巍朝道,“让赵哥坐的舒坦点,这钱花得就值。”
他说话时笑容可掬。
可赵彦之却分明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抹自得和张扬。
他是来向他示威的,赵彦之想。
不过正好,他也没想多待。
一个周后……
想必齐首长也回江城了,时间上正合适。
“票给我吧,”沉默许久,他终于说,“我也不想打扰你们了。”
季安笙本以为他会抗拒,准备了好一篇劝词,却不料他答应得如此爽快。
将要出口的话,便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哦,那行。”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我们会带你到处玩玩的,也是进城一趟。”
赵彦之深深看他一眼,依然没说话。
四人搭公交车回到家——直到这时,赵彦之才知道,他当时不用步行四公里,可以坐公交车的。
可惜,他来看过季安笙母女几次,都是来去匆匆,她们也没有教过他怎么在城里生活。
或许,从那时起,这母女俩就没打算再让他参与他们的生活。
“这房子是我和丁老师合租的,能省点租金。”
季安笙一边帮他拿行李,一边向他介绍。
“哦,”赵彦之点点头,从她手里抢过行李,“我睡外屋就行,不麻烦丁老师搬来搬去了。”
季安笙闻言,终于朝他露出了一个真情实意的笑:“谢谢你的懂事,这屋里都有暖气,不冷的,沙发比家里的炕还暖和。”
赵彦之当然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
要是家里也这么暖和,就不会结冰,如果不结冰,岳父就不会摔倒,就……
一股难以遏制的心酸涌上,赵彦之只能低头做事,掩盖住自己的情绪。
就在此时,厨房里传来摔碎盘子的声音。
紧接着,就看到赵悦拉着丁巍的手跑出来,嚎啕大哭道:“妈妈你快来,丁爸爸切菜切到手了!”
季安笙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丁巍面前,看着他手上的血珠,心疼得要命:
“我去给你拿紫药水!”
“没事,”丁巍还是温温柔柔地笑着,“我就是想给赵哥做几道好菜,没想到自己这么不争气……现在怎么办呢?不然去饭店吃吧。”
赵悦在旁哼了一声,朝赵彦之努嘴。
“不用那么麻烦,让他做不就得了。”
“他也就会做做饭菜,干干家务了。”
“是啊。”季安笙也一拍脑袋,理所当然地看向赵彦之,笑道,“你赶紧去,丁老师可想尝尝咱们的家乡菜了。”
丁巍宠溺地笑了,“明明是你自己想吃吧。”
季安笙羞答答地笑起来,那模样,完全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尽管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另眼相待。
此时此刻,赵彦之的心中还是一片悲凉。
丁巍只是手上划了个小口子,他们母女俩就这么紧张。
他还是大病初愈的人啊。
要是岳父在就好了……
岳父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他头疼脑热,绝不让他做任何家务。
“快去啊,”见他站着不动,赵悦就催促,“我饿了,我要吃糖醋排骨,丁爸爸,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丁巍颇为善解人意,语气却难掩高高在上“我味精过敏,赵哥,你注意下。”
正巧家里没有紫药水了,季安笙和赵悦一起,骑车带着丁巍去医院包扎。
伴随着最后一缕阳光的隐没,三人说说笑笑,鱼贯而出。
屋内一下子寂静下来。
赵彦之脊背一松,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
然后,又挣扎着起身。
他的妻子和女儿要吃饭。
好,那就给她们再做最后一餐吧。
等季安笙三人回来时,桌上已经摆上了五菜二汤。
“哇,”丁巍发出夸张的惊叹声,“赵哥,你可真是好男人,不像我,只能让安笙和小悦吃食堂。”
“人各有志嘛。”季安笙笑道,“他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不一样,你的手可不是用来做饭的。”
赵彦之漠然在旁听着,面无表情道:“快吃吧,不然凉了。”
桌上氛围一下子冷了下来。
赵悦撇嘴,然后殷勤地给丁巍夹了一个四喜丸子,“丁爸爸,别管他,快吃菜。”
丁巍便“啊呜”一声,将那丸子吃进嘴里。
嚼了几下,竖起大拇指:“赵哥这手艺,真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突然就双手抠住了自己的脖子,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
“天啊,丁爸爸过敏了!”赵悦尖叫。
“过敏?”季安笙手忙脚乱地将丁巍扶住,看向赵彦之的眼神,冷如冰刀:
“赵彦之,不都跟你说了,丁老师味精过敏吗!”
赵彦之也吃了一惊,急忙俯身就要急救。
季安笙却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你先把他放下,我也是医生……”
赵彦之见丁巍脸都青紫了,急忙道。
赵悦却一把推开他,“滚!你算哪门子的医生!你会用手术刀吗?你就会调调草药,丁老师说了,你们这种江湖郎中都是骗子!”
江湖骗子?原来小悦是这么想他的。
心口一阵剧痛,痛得赵彦之眼前发黑,迷迷糊糊,竟晕倒在沙发上。
不知晕了多久,他被窒息感惊醒,睁开眼睛,竟是季安笙一手愤怒地掐着他的脖子,另一手举着半满的味精玻璃瓶:
“赵彦之,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平时家里都是我做饭,我记得清清楚楚,昨天味精瓶里还是满的!”
“丁老师人这么好,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故意往菜里加这么多味精害他!”
“过敏窒息多难受,你不知道是吗?那我就好好让你知道知道!”
说着,她的手勒得越发紧,赵彦之剧烈挣扎,艰难地挤出三个字:
“我没有……”
她身后,站着安然无恙的丁巍,和同仇敌忾的赵悦。
“算了,赵哥应该就是委屈,想引起你的注意。”
丁巍抽了抽鼻子,劝道,“季老师,你别对他发火了。”
而此时,赵彦之已经快失去意识,两眼翻白。
赵悦害怕了,也上来拉失去理智的季安笙:“妈妈,别掐了,我不想你杀人坐牢!”
季安笙终于松了手。
赵彦之缓过一口气来,大口地呼吸着,呛咳不止,一时间说不出话。
下一秒,就被季安笙像拖死狗一样扔到屋外,连带着他为数不多的行李。
“本来想收留你几天,没想到你心肠这么坏!”
“为了丁老师的安全,你不能留在这了,这里不欢迎你!”
说完,她往赵彦之身上扔了几张钞票,然后,甚至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就直接关上了大门。
赵彦之全身瘫软,喉管处一片青黑,稍微一张嘴,就疼得直冒冷汗,挣扎了好久才支撑起身体,颤巍巍抓起了地上的钱。
脑海中,却回荡着季安笙的一句话。
她说,平时都是她做饭的。
他动了动嘴角,想笑,但最终只落下一行清泪。
结婚十多年,他没吃上她做的一口饭,因为她说,她不会。
她也早就忘了,赵彦之生长于乡野,做饭只用盐、大酱和醋,从来不用味精的。
他真的不知道,丁巍怎么会突然过敏。
北方的冬天,大雪封城,街上行人寥寥。
赵彦之背着行李,一直找到天黑透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就在此时,一个脏兮兮的男人突然出现,一把将他身上的行李和钱抢走:
“兄弟,这么冷的天咋一个人呢,跟哥走啊。”
“你是什么人,别、别过来!”
赵彦之当然不会信这鬼话,连连后退。
可他本来就身形单薄,现在又气虚体弱,转头没跑几步,就没男人卡住了后脖颈,狞笑着往煤窑里拖。
“咋滴,瞧不上哥的煤窑子啊!”他两眼放光,“没事,等哥把你卖了,你想跑都跑不了!哈哈!”
“滚!”
那流浪汉的脚已经踏进了煤窑,赵彦之几乎能听到里面人贩子的说话声,恐惧瞬间将他吞没,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难道今天,他要被人卖去做黑工吗?赵彦之绝望地闭上眼睛。
可预想中的痛苦并没有降临,“砰”的一声巨响过后,流浪汉惨叫一声,直挺挺地趴在了他身上。
赵彦之被吓坏了抬起头,看到了一双眼熟的高跟鞋。
是季安笙,她正居高临下,神情复杂地看着赵彦之,似乎十分犹豫。
“哎……就知道你得出点事,多亏我找出来了。”
“这块地不太安全,丁老师心善,不跟你计较,你还是跟我回家去住吧。”
赵彦之心里涌上无心悲凉,却只是颤抖着身体点点头。
见他这样,季安笙反而有点不忍,拿了件大衣披到他肩膀上:
赵彦之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季安笙。”
他终于开口,“我打听了,我们俩结婚的时候,是没扯结婚证的,这种情况,不算有效婚姻,所以……咱们俩就分开吧,以后两不相干。”
季安笙皱起了眉。
“胡说什么呢。”
“行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在乡下不容易,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可再憋气,你也不能朝丁老师撒气啊。”
“这样吧,明天正好周末,丁老师答应带小悦去动物园玩,你也跟着我们去,就当补偿你这些年照顾爸的辛苦了。”
她说话的语气,仿佛是在施舍给乞丐剩饭剩菜。
赵彦之深吸一口气,想直接拒绝。
但却突然想起,村里曾在秋收后,组织放了一场露天电影,里面就有动物园。
当时岳父看得如痴如醉,看完后,拍着赵彦之的手说,他要是能去看看,就不算白活一辈子了。
据说,人死之后,七七四十九天内,魂魄还不会散,会跟着最亲近的人。
那么,他如果去动物园,岳父是不是也能跟着一起去呢?
想到这里,赵彦之抛下自尊,点了头:“好。”
“哎,这就对了。”
季安笙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去玩过了,你就不准再闹,知道了吗?”
当晚,赵彦之在陌生的沙发上,睡得很不安稳,噩梦不断。
可第二天还是早早就起床,去厨房做了饭。
他住人家的房子,得付房费。
他可不想以后季安笙他们说,他是白住的。
等季安笙他们起床,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母女俩都很满意。
赵悦挤眉弄眼的朝丁巍笑:
“丁爸爸,我说的对吧?让他在外面吃点苦,回来就老实了。”
赵彦之握紧拳头,又松开,沉默着等待出发。
可赵悦并不想放过他,而是嫌弃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最终落在他的围巾上:
“喂,我们是去动物园,又不是去种大地,你能不能别带这么土的围巾啊?”
季安笙抬头看他一眼,也皱了眉:
“赵彦之,你要是没好衣服,就朝丁老师借一身,别穿得乡巴佬似的。”
“我好歹是个老师,你这样子不是给我丢脸吗?”
丢脸?
赵彦之粗糙的手抚摸上围巾,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
“季安笙,你觉得这条围巾很土吗?”
“看来你不记得了,这是我们结婚那天,爸亲自去买的。”
“我和你,一人一条。”
“爸生前,一直等你接他进城,去动物园看看,可惜到死都没实现。”
“所以,今天我必须戴着他留给我的东西出门,如果你不同意,那我就自己去。”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
“等等!”
季安笙一听到岳父,就眼圈泛红,“对不起,没想到你还记得爸的愿望。”
她三两口吃完饭,急匆匆地回到房间。
再出来时,脖子上戴了跟赵彦之一模一样的大红围巾。
赵彦之闻到一股很浓的樟脑丸的味道,应该是从衣柜最底下翻出来的。
丁巍不知什么时候也放下了筷子,看看季安笙,再看看赵彦之,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行了行了。”赵悦急不可耐,“土点就土点吧,饭吃完了,爸,你赶紧收拾了,我们好出发。”
她对赵彦之说话,似乎永远都是这个命令的语气。
赵彦之也懒得同她计较,默默收拾好碗筷,大家一起出门。
赵悦非常开心,一进动物园,就撒欢似的到处乱跑。
尤其是到了熊坑附近,她更是兴奋异常:
“哇,丁爸爸,你看,是你给我画过的马来熊!”
她声音很大,一下子吸引了山上母熊的注意。
它将小熊仔护在身后,朝这边低声吼叫起来。
赵彦之心惊胆战:“小悦,快下来,危险。”
赵悦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啊,乡巴佬,这都是训练过的熊,可温顺了,上次丁爸爸还带我来看过它钻火圈呢。”
“是呀,赵哥。”丁巍也不动声色地笑着,“小孩子需要接触大自然,这是现代教育的理念,我们做父母的,还是不要干涉太多了。”
“呀,丁老师,没想到啊,你还研究过儿童教育。”季安笙在旁边笑。
而赵彦之,根本没注意他们俩在说什么。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赵悦身上。
此时,她正调皮地往栏杆上爬。
下一秒,只听“咣当”一声。
栏杆断了!
伴随着一声尖叫,赵悦整个人都往熊坑摔去!
她哭喊着“爸爸”,随后一把抓住了丁巍的衣襟!
丁巍正跟季安笙说话,毫无防备,一下子带了下去!
“小悦!”
“丁老师!”
赵彦之和季安笙同时嘶吼出声。
而再下一秒,赵彦之已经不假思索地跟着跳了下去,直接将赵悦护在了自己身后!
他对赵悦失望,可他依然是个父亲。
父母对孩子爱护的天性,驱使着他在最危急的时刻,舍身保护自己的女儿。
从天而降三个人,母熊有点懵。
它左右看看,最后,不耐烦地走向了叫声最大的丁巍。
“丁老师!”
“快来人,救命啊!”
季安笙趴在熊坑边,声嘶力竭地吼。
可安保就位,显然还需要一段时间。
眼见丁巍危在旦夕,季安笙急得哭出声来,赵彦之也大叫着让丁巍赶紧躺倒装死。
可就在这时,身后一股推力,将他趔趄着推了出去。
母熊被他吸引了注意力,猩红的眼睛一下子对准了他,嚎叫一声,就朝他扑了过来!
丁巍趁机跑向小熊仔的方向。
赵彦之跌倒在地,那一瞬间,他没有害怕。
而是愣愣地看着方才推他的赵悦。
他的女儿,赵悦。
赵悦也正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方才自己做了什么。
荷枪实弹的警察们终于出现。
可却被岸上的季安笙拖住。
“先击毙熊崽,它离丁老师太近了,会伤到他的!”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下意识地阻拦警察去救赵彦之。
哪怕,母熊的一只爪子,已经按住了赵彦之的胸膛。
警察都怒了:“你有病吧,你爱人那边的小熊仔牙都没长齐,你担心个什么劲,没看到那边那个红围巾的男士命都快没了吗!”
说罢,一脚踢开季安笙,瞄准了母熊。
爱人……红围巾……
季安笙一下子惊醒。
“赵彦之!”她腿一软,跌坐在地。
伴随着一声枪响,血雾在赵彦之脸侧炸开。
母熊轰然倒地。
赵彦之大睁着双眼,胸口因惊惧而起伏不定。
明明是死里逃生,可突然一股悲凉涌上心头,眼泪也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都说人畜有别,可他又与这母熊有何分别呢?
小熊仔尚且因母亲的死而哀嚎,可他的女儿,却能亲手将他推向死亡的深渊!
“爸……爸……你没事吧……”
一直到赵彦之被救上去,赵悦才好像如梦初醒, 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想拉住赵彦之染血的衣袖。
“赵彦之!”季安笙也浑身颤抖,手忙脚乱地来擦他脸上的血,直到确认他没有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略带心虚地先发制人:
“赵彦之,你怎么连个孩子也看不住!”
她语速又急又重,好像是迫不及待地要给赵彦之戴上一顶失察的帽子,好叫他无暇追究他在危急关头,嚷着要先救丁巍的责任。
而赵悦,嘴皮子动了一下,就低下头,躲到了丁巍身后。
见此情形,赵彦之知道,他不管说什么,这母子二人都不会承认的。
他们对赵彦之说抱歉的方式,是留他多住几天。
“等小悦过完暑假,你再回去吧,正好赶上秋收。”
赵悦则别扭地往赵彦之身边蹭:
“嗯,你闲着也是闲着,给我做点山楂丸吧,我会吃的。”
母子二人的语气,都仿佛恩赐。
赵彦之算算日子,齐首长也快回来了。
他有求于人家,的确应该给她和胜男两母女送点礼物。
这么想着,他就买了草药做起了蜜丸。
这期间,赵悦终于不再视他为无物,而是时常腻在他身边,嘴巴却依然不饶人。
赵彦之给齐首长做益母丸时,她翻白眼:
“城里现在都吃西药,谁还吃这些老土的东西。”
赵彦之给胜男做甘草丸时,她更是撇嘴:
“我从小就讨厌甘草味,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彦之不曾抬眼看他:“这不是给你们做的,轮不到你来挑拣。”
赵悦一愣,随即爆发出嘲笑:“那给鬼做的吗?”
末了,还不忘添一句:“你再给我丁爸爸做点党参丸吧,他胃不好,得滋养滋养。”
说完,她就跑出去玩了。
赵彦之就那么看着她离开。
现在的他,心已经不会痛了。
晚饭前,他又去电话亭,跟齐首长打了一通电话,确认今晚来接他后,就回去跟季安笙告别。
“你怎么又提这事儿?”
季安笙皱眉,“我和小悦都同意让你住到暑假后了。”
赵彦之淡淡开口:
“我说过了,咱俩没扯结婚证,你管不到我。”
“不就一个结婚证?既然这么在意,你临走前我们去把手续办了,满意了吗?”季安笙有些不耐烦。
“谁要走?”赵悦从门外进来,气鼓鼓道,“我不准,你走了,那我答应给丁爸爸的党参丸怎么办?我不管,党参丸做不完,你就别想走!”
说完,她噔噔噔地跑去翻赵彦之的行礼,不一会儿,就从里面翻出了那张大巴车票,得意洋洋地往怀里一揣:
“没收了!你啥时候完成任务,我啥时候给你!”
“小悦,你这孩子。”
季安笙被他逗乐了,转头又对赵彦之道,“小悦说的没错,马上过年了,我这刚刚转正,还得给领导同事们送点馒头包子什么的,你是我爱人,这都是你分内的事。”
“行了,你就在家和面吧,我和丁老师还有事,今天晚点回来。”
说完,她带着赵悦匆匆离去。
赵彦之知道,她们这是要去参加学校老师的聚会。
听说,已婚的老师,可以带家属和孩子。
可很显然,他不算她的家属。
当夜,又是鹅毛大雪。
万籁俱寂。
赵悦玩累了,从聚会上回来,就很快入睡。
而季安笙和丁巍喝得酩酊大醉,互相搀扶着回家,一进门就吐了一地。
已经收拾好行李的赵彦之,默默地给他们擦洗了呕吐物,又将客厅彻底打扫了一遍。
这时,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
窗外,响起了滴滴滴的喇叭声。
一个女人叩响了房门:“赵彦之同志,你准备好出发了吗?”
赵彦之应了一声,拿上行李就要开门。
却突然看到,客厅的条桌上,还放着岳父所剩无几的骨灰。
他犹豫了一下,就走到骨灰前,低声说:
“爸,你以后是跟我过,还是跟着季安笙?要是想跟着我,就给我个答复吧。”
话音刚落,窗帘无风而动。
赵彦之瞬间就明白了岳父的意思,果断抱起骨灰,毫不留恋地坐上齐首长来接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