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延澈死了。
死在满是硝烟的战场上,死于楚国与羌国的最后一战。
远处传来将士们撕心裂肺的呼喊:“将军,裴将军,我们胜了……”
楚国大捷,黎明将现。
裴延澈躺在死人堆里,心脏被利箭洞穿,鼻尖尽是血腥气弥漫。
他倾尽全力保全了裴家的世代忠魂之名。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看着落下来的雪花,脑海里骤然闪过林雨薇的脸。
那是当朝公主,也是他的妻子,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
可她,却厌憎他到极致。
你自由了,林雨薇。
一滴清泪划过颊边,裴延澈的世界陷入无边黑暗。
他以为自己会去阴曹地府,但再次睁开眼,裴延澈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公主府。
他站在公主府熟悉的回廊下,看着院中梨花树下身着雪白锦袍的女子,不敢置信。
那样清冷疏离的眉眼,那样熟悉的冷淡神情。
震惊之下,他讷讷唤了一声:“林雨薇……”
但无人回应。
这时,林雨薇的贴身婢女海棠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来,却对裴延澈视而不见。
裴延澈伸手一拦,海棠却径直穿过他的掌心走过去。
他怔愣着抬起自己的手。
这算什么?阴魂不散吗?
海棠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公主,边疆传来捷报,裴家军连胜,只待最后一战夺回云鹫城就可班师回朝!”
闻言,裴延澈倏然回神。
最后一战已经结束,云鹫城到楚国都城就算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得半月才能抵达。
看来,林雨薇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裴延澈看着那张几乎刻进他骨血的清冷脸庞,心中满是苦涩酸楚,嘴边却泛出自嘲笑意。
“林雨薇,你若知晓我死了,一定会很开心吧。”
毕竟,是因为他的存在,林雨薇才不能嫁给顾言风。
三年前,他的大哥——楚国战神裴靖用赫赫战功和一双残废的腿向皇上求来了他和林雨薇的婚约。
皇上亲自赐婚,就算贵为尊贵的公主亦无法拒绝。
为此,林雨薇恨透了他。
想到大哥裴靖,裴延澈便急匆匆往院外走去。
只是刚走出院落,一道白光闪过,裴延澈竟再次回到林雨薇身边!
不死心的尝试多次后,裴延澈终于发现,他没办法离开林雨薇身边三丈之内。
站在林雨薇三步之外,裴延澈苦笑出声:“林雨薇,活着你逃不过我,死了也是如此,也算委屈你了……”
那边,海棠又道:“驸马去镇国寺为裴家军祈福已经三月未归,公主,您真不去接驸马回府么?”
裴延澈闻言一怔。
三月前楚羌两国再次开战,楚国节节败退,唯有与羌国世代作战的裴家军能克敌。
裴靖不良于行,裴延澈代兄出征。
只是,因为驸马的身份不便大张旗鼓,便假称去镇国寺祈福。
故此除了皇上和兄长,无人知他已随军出征,包括他的妻子林雨薇。
此刻,他清晰地看到林雨薇眼中寒意凌然:“他要是诚心祈福,最好一世长伴青灯佛前,少来我面前碍眼。”
裴延澈黑白分明的眼中先是出现一丝茫然,随即漾起一个悲凉的笑:“你放心,再也不会碍眼了。”
海棠低头掩去对驸马的怜悯,轻声回道:“按照您的吩咐,东西已经准备好了,请您过目。”
林雨薇一甩衣袍往外走去。
裴延澈跟在她身后,推开院门那一刻,他完全愣在原地。
只见各种各种珍稀的珠宝奇珍随眼可见地摆了满地,阵仗惊人!
而林雨薇的话更是如雷般劈在他心上:“本公主明日就亲自去顾家议亲,我要风风光光的嫁给言风,他才配做我的驸马!”
裴延澈心头疼痛难忍。
林雨薇,你就这般迫不及待吗?
他看着查看礼薄的女人,蓦地想起当初林雨薇嫁给他时,甚至都没有进过裴家的门……
裴延澈唇边溢出一个苦涩又嘲讽的笑。
翌日,盛京城内最繁华的朱雀街。
林雨薇领了人马浩浩汤汤前往顾家议亲,走到半路却被一面容俊朗的男子拦住。
——正是裴延澈的好兄弟,兵部尚书家的嫡子贺司衍。
贺司衍面容冰冷,声音十分愤怒:“林雨薇,你不能这样对阿澈?”
林雨薇冷眼睨他,不耐道:“裴延澈让你来的?身在佛门净地还一心二用关注着我,本公主真是好生荣幸。”
贺司衍沉默一会,反驳道:“延澈一心祈福闭门不见我,还不知晓此事。”
“不知晓?”林雨薇冷笑,“裴延澈这么会演,不入梨园戏台真是可惜。”
贺司衍的脸色霎时变得阴沉:“你怎么可将阿澈和伶人作比?”
身后,一抹无人可见的幽魂叹息一声。
他只怕自己在林雨薇心里甚至比不上伶人。
贺司衍仍不甘心好友遭受这样的屈辱,愤愤道:“裴家为我朝鞠躬尽瘁,世代忠魂,你这样对阿澈……”
话未说完,林雨薇冷冷打断:“可笑,真正的忠魂应该刻在碑上,裴延澈要拿裴家在我面前做大旗,就等他的名字也刻在碑上再说吧!”
裴延澈望着林雨薇冷漠而讥诮的神情,巨大的不可言说的悲哀萦绕全身。
贺司衍亦不可置信的看向林雨薇。
林雨薇不想再理会贺司衍,一拉缰绳欲走。
贺司衍咬牙挡在马前:“不行!你若今日敢去顾家议亲,我便到皇上面前告上一状,看你待如何?!”
贺司衍父亲亦是朝中重臣,又是家中宝贝一般的存在,自是有几分气性。
一旁看着的裴延澈心中一暖,低喃道:“司衍。”
林雨薇眼眸黑沉地盯着贺司衍,却是勾唇笑了。
“你只管去。”
话落,她倏地一扬马鞭抽在马身上!
骏马一扬马蹄就朝前冲去,竟是毫不顾忌贺司衍,就要从他身上撞过去!
“司衍!”裴延澈顿时亡魂大冒。
千钧一发之际,贺司衍被侍卫扯到一旁。
带着各种奇珍异宝的车队一路从他身边驶过。
跟在林雨薇身后的海棠忧心忡忡道:“公主,真要闹到如此地步?”
林雨薇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许久,她寒声道:“你将这些东西送去,我去趟镇国寺。”
海棠惊喜出声:“公主,您要去迎驸马……”
林雨薇蹙眉打断她:“本公主去拜佛散散晦气,大好的日子,我不想再听见有关裴延澈的任何事!”
镇国寺。
林雨薇抬步迈入大殿。
而裴延澈却站在殿门口,阳光穿透他的身体,没在地上留下任何影子。
他听着阵阵庄严梵音,静静看着端坐莲台的佛像,神情茫然。
佛祖,人死后不该一了百了么?为何让我这一缕孤魂留在这世上?
待上完香,林雨薇不知为何却没有离开。
本在一旁闭眼打坐的住持,缓缓睁眼问道:“公主,可是在等什么人?”
裴延澈也回神看过去,心口莫名揪紧。
林雨薇愣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讥讽弧度。
笑话!
她冷声道:“请住持转告裴延澈,十五日后记得准时来参加我的婚礼!”
那一丝悸动瞬间消散,裴延澈只觉浑身越发寒冷起来。
林雨薇说完话便要走,但转身的瞬间,眼眸却猛然定住!
只见门口,裴延澈竟穿着戎装站在那里?
林雨薇再一晃眼,那位置却是空空荡荡。
她眉头一皱,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佛像,旋即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两人擦肩而过那一瞬,裴延澈却瞥见住持那双澄澈通达的眼眸看向了自己。
他一怔,就见面容慈悲的住持双手合十,轻轻叹息道:“尘归尘,土归土,施主莫再牵挂,早登极乐。”
裴延澈心口猛然一颤,就要上前:“大师,您看得见我?”
但不等住持回答,裴延澈眼前白光一闪,再次回到林雨薇身边。
住持定定看着一人一魂离去的方向,低声念佛。
“阿弥陀佛,皆是痴人!”
第二日,林雨薇才亲自去了顾府。
顾言风穿了一件深蓝色衣袍。
裴延澈就看着他露出自己从来做不到的神情,温柔道:“公主,为何昨日你没有亲自前来?”
林雨薇笑着安抚:“临时有急事,待半月后我们成了亲我日日陪着你。”
顾言风又温和一笑:“南山的桃花开了,你陪我去看吧!”
两人挨得很近,亲密姿态是裴延澈永远无法靠近的距离。
不,曾靠近过一次。
——他跟林雨薇成婚那日。
那天顾言风留书出走,林雨薇走进洞房,将手中书信狠狠砸在他身上。
她满身寒意:“你可知今日在这里的该是谁?”
他当时不明所以:“娘子,我……”
“闭嘴!”林雨薇怒喝打断,“你不配这样叫我。”
“你不是想当驸马吗?”林雨薇道,“我满足你!”
那一夜,裴延澈的尊严被碾成碎片。
此刻已成幽魂的裴延澈收回思绪将目光放在那一对璧人身上。
顾言风又郁郁道:“驸马回来,不会为难于我吧?”
“为难?”林雨薇眼眸幽深。
“若不是你当初在澜沧关救我性命,他怎么会有福分成为我的驸马,按理,他该给你敬杯茶才是。”
顾言风垂下头道:“是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不然,我又怎会因为寻访幽灵兰花路过西南。”
一旁的裴延澈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怎么会是顾言风?
当初,明明是他在澜沧关救下的林雨薇!
他开口想要问个明白,张开唇,眼前两人却毫无反应。
裴延澈呐呐止住了声。
最终,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久久看着两人……
之后两日,裴延澈跟在林雨薇身边,看着她满怀期待的准备成亲事宜。
身不由己地一遍又一遍回想起他跟林雨薇成亲时,她事不关己的冷漠。
这日晚膳,林雨薇扫了一眼桌上的菜,随口道:“怎么许久没有那道翡翠煲?”
不远处正倚靠在门边的裴延澈闻言一怔,转头凝视她许久。
不多时,后厨连忙送上。
林雨薇喝了一口这平日里最喜欢喝的汤,便重重放下汤碗,蹙眉问:“厨房换人了?”
侍女连忙解释道:“之前公主您胃不好,这道汤是驸马亲自向天下第一名厨求的药膳煲,一直是驸马亲自炖煮,虽有方子,但奴婢们愚笨,如何也去不了那药膳味道!”
林雨薇一怔,都说君子远庖厨,男人有几个会下厨的?
何况,裴延澈那舞刀弄枪的模样,竟也会洗手作羹汤?
旋即,她垂眸冷道:“撤下去,告诉厨房以后不许再上这道菜。”
裴延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上隐约可见的疤,那是刚学厨时被烫伤的。
他这双手能舞出一手好枪法,于厨房一道却并无天赋,为了学好这道汤,也算吃了不少苦头。
虽然只是灵魂,可那心脏处的疼痛却有如实质般传来。
因着这一出,林雨薇胃口全无。
坐了会,林雨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裴延澈只看见她突然起身往外走去。
他愣了下,直到林雨薇的脚步停在他住的院子里。
裴延澈终于忍不住轻声道:“除了找我麻烦,你从不会踏进我这里。”
林雨薇听不见,也不会回答。
她径直走向裴延澈的书房,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了一本兵书。
正要离开时,林雨薇的目光在扫过某个方向时却突然一定,眉头随即紧蹙。
裴延澈最珍惜的那柄红缨枪不见了!
她记得,那柄枪是已故的裴老将军亲自为裴延澈打造,平日连拂尘都是他亲手在做。
林雨薇暗自思忖片刻,唇角扬起一抹轻蔑笑容:果真是做戏,否则去镇国寺祈个福需要带上武器?
裴延澈不解她为何突然顿住。
还在思索,便听林雨薇对一边的海棠道:“去镇南侯府请林小姐林婉仪到近月楼。”
林婉仪是镇南侯府的千金,也是林雨薇从小到大的手帕交。
裴延澈跟着林雨薇到了近月楼,便看她一人坐在窗边独饮。
那本从他书房翻出来的兵书,就这样被随意放在一旁。
裴延澈拧眉看着,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位兵法名家鬼谷先生所著,世间所存甚少,他也就这么一本……
不多时,门口响起一个轻柔嗓音:“公主近日喜事临门,这是邀我来同你庆祝?”
裴延澈抬眸看去,一个粉衣的娇小姐施施然在林雨薇对面坐下。
林雨薇随即将那本兵书推过去:“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要这本兵书吗?送你了。”
裴延澈就见林婉仪先是一喜,随即一脸疑虑:“这可是裴延澈心爱之物,我只说借来拜读几日,你把这书送我,裴延澈知晓吗?”
林雨薇冷着脸:“本公主做事,何须向他交代。”
裴延澈抬手想要触摸那本书,却是只抓过一片虚无。
他苦笑一声,就连林婉仪都知晓这是他心头所爱,林雨薇却这般轻易地随手送出去。
突然,门外传来几个纨绔子的笑声。
“公主府这几日动静可真够大的,你们说那裴延澈回来,是不是该闹和离了?”
“要我说,那裴延澈一个只会舞刀弄棒的粗鄙武将,哪里配得上公主,言风少爷可是素有盛京第一才子之名,他拿什么比?死的只剩一个残废哥哥的将军府吗?”
讥嘲声直直刺入裴延澈心口,他攥紧手,眼神落寞。
林雨薇喝酒的手顿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重新斟酒。
这时,林婉仪却冷下脸起身猛地将门拉开。
一群人愣了愣,正要拱手行礼,就听见她满是嘲讽地开口。
“盛京的世家教养就是这般?若不是那些舞刀弄枪的粗鄙武将守护边疆,你们如何能这般不知世事的在这里谈论风月!”
一群自诩风流的纨绔掩面而逃。
见林婉仪一脸不虞地回来坐下,林雨薇状似无意道:“你似乎很欣赏裴延澈?”
林婉仪感叹:“记得去年上元节你不愿归家,在我家与我闹到天明,他来寻你,甚至还带了醒酒汤,照顾得那叫一个无微不至,要知道那可是十六岁就上了战场的骁勇将军。”
“若是我能嫁给他……”
话说一半,林婉仪自知失言,仰头喝下一杯酒。
包厢内气氛一瞬死寂。
林雨薇捏紧酒杯,眸子暗沉下去,心里莫名烦闷。
这时,门外护卫通报:“公主,裴靖裴将军前来拜见。”
被林婉仪的话惊得愣住的裴延澈瞬间回神,黯淡的眸子里聚起一抹光,是大哥!
身坐轮椅的裴靖被属下推进来。
看见裴靖,明明流不出眼泪,裴延澈却觉得眼睛涩得厉害。
他想要扑过去,却又近乡情怯地顿住,低喃着唤了一声:“大哥!”
丝毫不知裴延澈状况的裴靖,神情冰冷看向林雨薇问:“听闻公主要再嫁?”
林雨薇看着裴靖与裴延澈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眼眸微眯,遂淡淡道:“不错,裴将军有何指教?”
裴靖宽大袖袍一甩,骨节分明的手递出一张纸。
“既如此,便请公主在这和离书上签字吧!”
这话一出,裴延澈就见林雨薇瞬间沉下了脸。
“和离?”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裴靖手捏紧成拳,冷声控诉。
“这三年,我弟弟在你公主府过得如履薄冰,人人称他驸马,可他却过得连个奴仆都不如,只能日日看着你跟其他男子浓情蜜意。”
“他为你卸下战甲穿上素衣洗手作羹汤,样样尽心尽力,甚至为你差点丢了性命!只盼能将你顽石一般的心焐热!”
“可你呢?欺他,辱他,轻贱他!”
裴靖越说越愤怒:“三年前是我的一意孤行才令吾弟沦落至此,裴靖悔不当初。”
裴延澈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裴靖身边。
看着裴靖发红的眼眶,心口像被一只大手捏紧了般难受。
他红着眼开口:“哥……不是你的错,我知你是为了我好……”
裴靖却听不见。
他极压抑地咳嗽了一声,又转为漠然语气:“只盼公主签了这字,此后,我们裴家与公主府恩断义绝!公主与我弟弟,自此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林雨薇眼中滔天怒意化为冷笑,声音里尽是嘲讽。
“裴延澈既然妄想得到不属于他的东西,那所受的一切便与人无尤。”
“更何况你们把本公主当什么了?”
“这桩婚事当初是你们裴家自己求的,既如此,再不愿也给本公主自己受着!”
裴延澈看见大哥骤然苍白灰败的脸色,终于还是忍不住嘶哑道:“够了,林雨薇!”
但那如秋叶般苍凉的声音悄无声息散去,不起波澜。
林雨薇说完拂袖而去。
裴延澈固执地留在原地想要握住裴靖的手,想要留在他身边,却只是徒劳无功。
哥哥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若是知晓,大哥又该怎么办……
随着林雨薇远去,一阵强烈几乎撕碎灵魂的引力传来将他拉离,他瞬间出现在近月楼门口。
耳边传来众人细碎的窃窃私语声。
“刚才那个残废是曾经的楚国战神裴靖?他竟敢让公主跟他弟弟和离?!”
“他自己被太傅千金退婚就罢了,竟然连弟弟的姻缘都不放过。”
裴延澈神魂一震,大哥被退婚了?
他竟毫不知晓……!
“要我说,这个大哥倒比弟弟识趣的多,知晓自己一个残废配不上名满盛京的太傅千金,也不纠缠,就那裴延澈不要脸,仗着裴家有功求皇上赐婚!”
这时,林婉仪带着怒意的声音传来:“你们说够了没有?”
一群人做鸟兽散。
林雨薇站在门口,抬眸看了一眼二楼包厢位置。
“裴延澈人不在手段倒是不少,先是贺司衍,又是裴靖,不就是想逼我去镇国寺把他请回来?”
她脸上的嘲讽愈深,冷冷吐出两个字:“做梦!”
定定看了她许久的裴延澈露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笑。
他不明白,上天让他以这样的方式跟在林雨薇身边,难道就是想让他更深刻的了解林雨薇有多厌恶他吗?
林婉仪皱起眉,走近林雨薇:“你不是一直想摆脱裴延澈,方才为何不签了那和离书?”
林雨薇倏然转头看她,眼神冰冷,嘴角似笑非笑:“怎么,和离了让你嫁给他吗?”
林婉仪也冷下眉眼:“公主慎言!”
两人正对峙着,突然,快马的嘶鸣声响彻整条街。
一道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边疆急报!快快让道!”
这种急报都是进宫直接呈给皇上,就算林雨薇贵为楚国最尊贵的公主,亦不能私自探听。
裴延澈就看见林雨薇蹙了眉,随即对着身后的海棠道:“回府。”
刚踏进公主府厅中,裴延澈眼中撞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顾言风?
裴延澈又倏地转头看林雨薇,眼睁睁望见她敛了脸上戾气,温柔问:“言风,你怎么来了?”
顾言风的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不知怎的,心头总有些不安,便想来看看你。”
月下清影,林雨薇与顾言风坐于庭院中。
林雨薇纤手抚琴,顾言风手持一只玉笛。
琴瑟和鸣。
裴延澈自虐般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悲哀。
林雨薇于乐理一道颇有造诣,一曲琴谱天下无数人求而不得,所爱男子自当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他不是没做过努力,两人刚成亲没多久,他寻访了一位制琴名家,费尽心力亲手制作了一把琴想要送给林雨薇。
但当他兴致冲冲抱着琴来到林雨薇面前,还未开口,就见她冷着脸道:“你也配抚琴?东施效颦。”
说完抽出长剑,剑光一闪。
他亲手做的琴弦由中间齐齐断开。
林雨薇毫不留情地离去,丝毫没注意到裴延澈细密伤口布满的十根手指。
他永远成不了林雨薇爱的那种男子。
裴延澈从没一刻这般清晰的明白这件事。
这时,林雨薇的琴声却骤然停住。
这一刻,她脑海中突然出现裴延澈在这院中练枪法的身影,身姿翩若惊鸿。
又好像看见裴延澈停下动作,清隽脸颊微红,额间沁出一层薄汗,转头往她这个方向看来。
看见裴延澈的眼睛先是一亮,又流露出踟蹰和惶恐。
他小心翼翼征求她的意见:“公主,你若不喜欢,我以后便不在这院里练了……”
“公主,你怎么停了?”
顾言风疑惑的声音打断林雨薇的回忆。
“没什么。”她莫名竟有些仓皇,忙收敛思绪,正要说话。
恰时,护卫来报:“公主,陛下召您即时入宫。”
……
皇宫,紫微殿。
裴延澈跟着林雨薇走入。
见她向楚国皇帝林玄行礼后询问:“皇兄,这么晚召我入宫何事?是因为今天那份边疆急报?”
林玄抬眸看她,揉揉眉心才沉声道:“敌军突袭,裴家军主将受伤,边疆求援。”
林雨薇沉吟一瞬:“裴家军这次领兵的是旁支的裴明修吧?真是无用。”
裴延澈一顿,虽然对外说是裴明修,其实他才是主将。
这份情报应该是数十天前,他与羌国大将军拓跋炎那一战。
许是裴家军连胜,拓跋炎坐不住了,召集人马夜攻云鹫城,裴延澈也在那场仗里受了伤。
为了以防万一,便派人进京求援。
他又听见林雨薇道:“皇兄,我愿亲自领兵驰援。”
“不必,你给我安分在盛京待着!”
林玄看着一无所知的妹妹,眼中闪过一抹复杂情绪,又突然问,“阿语,你这两月就没想过上镇国寺去看一眼裴延澈?”
裴延澈抬眸诧异望过去,陛下明知道他不在镇国寺,为何要问这句话?
林雨薇脸上出现一抹明显可见的烦躁。
“为何这几日个个都要跟我提裴延澈,搞得仿佛是我亏欠了他!”
“你……”林玄语气一沉,又无奈地问,“你就不曾对他动心分毫?”
林雨薇毫无半分迟疑地冷笑。
“他是我此生最厌恶的男人!”
似乎还觉得不够,林雨薇强调似的补充:“莫说心动,就算他死在我眼前,我也不会有片刻动容!”
话落,林玄浓黑瞳仁里溢出无尽怒意。
“混账,你根本不知道他为你付出了多少!”
天子一怒,帝王威严如雷霆般压下。
林雨薇识相地沉默。
林玄见状却越发来气。
“好,好得很!”
“既如此,等他回来,我就让你们俩和离!”
闻言,林雨薇浑身一僵,她抿紧唇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却是拱手行礼道。
“多谢皇兄!”
林玄顿住,气得挤出一句话:“滚出去!”
林雨薇紧了紧手,终于转身告退。
裴延澈一路跟着,看着林雨薇黑沉的神情,忍不住疑惑。
“林雨薇,这不是你一直所想,得偿所愿不应该高兴吗,怎么还冷着个脸?”
……
林雨薇回到公主府时,顾言风还未离去。
林雨薇不由皱起眉,不轻不重地道:“我不是安排人送你回府?”
顾言风敏锐地察觉到林雨薇心情不悦,温柔又担忧地道:“陛下这么晚召你入宫,我担心你,陛下……是不是不愿让你与我成亲?”
林雨薇想到皇兄的话,心中越发烦闷。
顾言风以为自己言中,声音凄切。
“不能做公主的结发丈夫,是吾一生的遗憾,现在就连想陪在公主身边这微小的心愿亦无法成全吗?”
林雨薇缓了神色:“别多想,婚期不会变,你早点回去休息。”
顾言风这才放心离开。
裴延澈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那句“结发丈夫”,眼中酸涩。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当初也曾有过这样天真的愿景。
成亲没多久,为了求得林雨薇的一缕头发,他向大楚第一琴姬求艺制琴,拿惯长枪的手被磨得鲜血淋漓,琴却被林雨薇一剑斩断。
后来又向画圣百里衡求一幅墨宝想送给林雨薇,却被百里衡断然拒绝,说他根本不懂得自己画的含义。
这让他成为整个盛京的笑话。
直到最后,林雨薇如赏赐般扔给他一束发丝,他如获至宝,将那缕头发与自己的青丝交缠放进香囊。
直到死,那香囊都被他妥帖地珍藏在怀中。
林雨薇入寝后,裴延澈在一旁盯着她看了许久。
睡着的林雨薇少了几分凌厉,那薄唇也不再吐出伤人话语。
裴延澈轻声道:“当初你愿与我结发,是不是证明对我也曾有过爱意。”
他自然得不到答案……
月华如水,裴延澈起身走到廊下。
却见守在门外的海棠神色怜悯低声自语。
“驸马,你若是知道你当初费尽心思求来的只是街边一个乞丐的头发,你该多难过。”
裴延澈整个人蓦地僵住!
尽管只是一缕幽魂,他却感觉自己似乎被月光冻成了冰。
他的心似乎又开始密密麻麻疼起来,那疼痛绵长而持久,如千万只虫在不停啃噬。
远胜当初心脏被利箭洞穿。
……
没两日,林雨薇奉皇帝圣命前往东岳山为边疆战事祈福。
东岳山下,裴延澈看见这熟悉的地方,感慨万千。
林雨薇刚下马车,便看见一对老夫妻相携,一步一跪,颤巍着往山上而去。
她看了半晌,问一旁迎接的东岳观观主:“他们这是在作何?”
观主轻声解释:“我东岳山有一条出名的传说,据说一跪一叩首,诚心跪完这万级台阶,所求之事便可实现。”
“不过万级台阶跪下来可会要半条命,所以甚少有人能完成。”
林雨薇蹙眉:“那他们为何还跪?”
观主叹息一声:“这对老夫妻儿子上了战场,两人这是来求儿子平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林雨薇沉默片刻,内心隐隐触动。
突然,观主身后一道童开口:“这算什么,五年前,有一个男子为求危在旦夕的心上人平安,在这万级阶梯上整整叩首了九遍。”
“我看他那不是求神,是想以命换命。”
海棠惊叹开口:“世间竟有如此痴情男子,那男子叫什么名字?”
就连林雨薇亦忍不住停下脚步。
那道童仰头回想片刻。
“似乎是姓裴,叫……裴延澈!”
身为故事中的主角,裴延澈遥遥望着万级阶梯,悲凉又苦涩地一笑。
耳边传来海棠惊异的声音:“五年前,那不是公主您被叛徒偷袭误入西南密林,重伤垂危的时候吗?”
裴延澈忍不住望向林雨薇,却见林雨薇面无表情地沉默良久。
而后她眼眸暗沉地发出一声嘲讽。
“言风不顾安危从死林里救出我,而他却只会做这些愚蠢的无用功,这就是区别。”
裴延澈只感觉呼啸山风从自己几近破碎的魂体中穿过。
席卷走了他最后一点温度。
林雨薇跨步往台阶上走去,裴延澈只如一抹被牵引的幽魂,木然地跟随她往上而去。
看着这一级一级仿佛没有尽头的台阶,裴延澈回想起自己当初来此跪拜时那焦急的心情。
每跪一阶,他便祈愿一次林雨薇平安无恙,岁岁长安。
现在想来,真是傻的可笑,蠢得可怜。
裴延澈蓦地生出一丝悔意……
如果那年跟哥哥回盛京述职,他没遇见林雨薇该多好。
遇见她的那一刻,自己的生命就仿佛被谱成了一章残酷的乐曲。
几日后,林雨薇祈福完毕回京。
回程路上,裴延澈就见林雨薇从头到尾都冷着脸。
似乎是从那日听见他的名字后,林雨薇就一直情绪不虞。
裴延澈无力又认命般的想,这人已经到就连听见他的名字都恶心至此。6
到了京郊门口,林雨薇本欲直接进城,却看见有许多人排了长队在领着什么东西。
她随意抬眸一瞥,却在看到队伍尽头时眼眸凝住。
冷声质问:“那里为何打着我公主府的名号?”
海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连忙解释:“驸马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在城门口施粥布善。”
裴延澈垂眸,心中涌起一丝欣慰。
尽管他不在,公主府的人却依旧按照他的吩咐没断了这善事。
突然,耳边突然传来林雨薇冷冷的一句。
“真是伪善!用着我公主府的钱来树立他的好名声。”
裴延澈麻木地扯出一个笑,罢了。
却不想海棠忍不住低声道:“驸马……用的是自己的钱!”
林雨薇顿住,脸色越发难看。
就在这时,原本安静的城门口有纷乱的马蹄声疾步而来。
“裴家军出征,无关人等速速避让。”
数列军队从城门口鱼贯而出。
裴延澈了然,这恐怕是皇上派去边疆的援兵。
就在军队快要尽数出城时,后面突然喧闹不已。
有苍老的声音呼喊。
“裴将军留步!”
一旁众人看去,只见许多穿着军服的老人快步而来,再后面年轻一些,或是伤了一只眼,或是只有一臂,身体竟然尽数有残缺。
只见他们走到军队最前方,突然整齐划一的跪下!
最前方的布满白发的老者声如洪钟:“听闻边疆形式严峻,我裴家军六百七十一名退役将士,请命出征!愿将军成全!”
身后众人齐齐高喊:“请命出征!愿将军成全!”
无畏之势直冲霄汉!
城门口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不由停住动作,神色动容,只觉得眼睛发烫。
满是人的城门口,竟只闻战马吐息的声音。
裴延澈心口蓦地一痛,无法言喻的悲恸如瀑布般冲刷全身,又如撞上礁石,疼得他神魂俱散。
马上的将军回神后,立时翻身下马想要扶起最前面的老将,那老将却是巍然不动。
他红着眼眶无奈苦笑道:“诸位叔伯兄弟,我知晓你们的护国之心,但我裴家军还未到如此地步。”
面前的人要么是年纪过大,要么是伤残才导致退役,战场对他们而言,是加倍的危险。
但面前众军士固执地不愿起身。
那年轻将军顿了又顿,咬牙道:“我裴家军都是血性好男儿,我裴明修在此答应兄弟们,即便是拼了这条命亦会守住我楚国国土。”
这话一出,一直沉默的林雨薇眼神一凝,蓦然上前质问那年轻将军。
“你是裴明修?那边疆的主将又是谁?!”
裴延澈心瞬间提起。
他看着堂弟裴明修躬身行礼:“见过公主!”
林雨薇定定盯着她,又问了一遍:“边疆的主将是谁?”
她只知晓裴明修这名,却从未见过其人。
裴明修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又很快敛去,她垂眸道:“公主误会了,末将名叫裴捷,字敏休,边疆那位是末将堂兄,音相同写法却不同。”
听了裴明修的解释,林雨薇皱紧眉,眼眸却是让人猜不透的幽深难测。
就在裴明修鬓边已经有细汗沁出时,林雨薇淡淡道:“赶紧出发吧!莫要贻误军情!”
裴明修颔首应是。
一旁的裴延澈亦是松了口气。
他只怕林雨薇知晓他替名从军的真相后为难裴家。
只是……等他战死之事传来,这一切终究是瞒不住的。
裴延澈沉默地跟着林雨薇回到公主府,管家就送上数十个绣娘日夜赶工制作好的喜服。
裴延澈这才恍然。
原来不知不觉,林雨薇和顾言风的婚期竟然已临近。
林雨薇瞥过喜服,不知怎的突然问了一句。
“裴延澈还未从镇国寺回来?”7
管家一愣,摇头道:“回公主,没有。”
听见自己名字的裴延澈不解地低声道:“林雨薇,你不是最厌恶我,怎么会想在你的大喜之日看见我这张脸。”
却见林雨薇沉默良久,冷嗤一声转身离去。
管家小心翼翼问海棠:“言风少爷马上入府,公主为何还如此不高兴?”
海棠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越临近婚期,公主的情绪便越发焦躁,她也看不懂。
新婚前一日。
林雨薇再上镇国寺,却在寺庙门口的巨大银杏树下见到了住持。
住持那双苍老却通明透亮的眼看着她,淡淡道:“公主,回去吧。凡事莫强求,一切因果终有定数。”
裴延澈却脑中灵光一闪,但终究似懂非懂,只好朝住持行了一礼。
住持双手合十向他回礼。
“阿弥陀佛,执念散尽,方能涅槃。”
林雨薇看着住持奇怪的行为,却不知这话是对谁而说。
定定站了半响,她转身高声对寺中道:“裴延澈,如若此时不回,公主府永无你立足之地!”
隔日,大婚至。
迎亲队伍声势浩大,比之当年他与她成亲,不知热闹几凡。
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纷纷感慨这盛大场面。
一身喜服的林雨薇拿着团扇坐在喜轿之上,美得令人心颤。
裴延澈抬眸看着身着喜服的林雨薇,心里却只剩一片麻木。
花轿行到一半,突然有激动兴奋的声音遥遥传来。
“裴家军凯旋归来!”
“裴家军凯旋归来了!”
这喜讯迅速在百姓间传播,越来越大的声音逐渐盖住迎亲队伍的唢呐声。
“裴家军凯旋归来,快去城门口迎接!”
裴延澈一震,耳边似有军中的哀歌响起,无数阵亡的同袍面容划过他眼前。
“梅落南山畔,亲人远望,千里风霜,星月伴我还乡……”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铜铃声响起,一滴眼泪划过他颊边。
将士们!我们回家了!
随着这念头一起,裴延澈的魂体逐渐消散,蓦然化为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