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寺拜佛的第六年,我见到了29岁的自己。
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自称是未来自己的灵魂。
香火缥缈间,她特别郑重地告诫:“离霍斯年远一点。”
时隔六年听到前男友的名字,我只觉得陌生又遥远,还有一点荒谬。
我与霍斯年六年没见过,没说过话,还要怎么远离?
我看着眼前虚无的灵魂,觉得一定是最近加班太多出现了幻觉,转身走出了大雄宝殿。
然而,女人的声音却在后面紧追不舍:“沈意浓,你今天就会和霍斯年重逢,你记得,一定要远离他!”
最后,她被拦在了寺门后。
我回头看了一眼,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霍斯年。
霍斯年。
六年都没听过的名字,现在却像是魔咒一遍遍在耳边重复……
京阳市第一医院。
闻着有些呛人的消毒水味,我一路烦躁的心诡异的平息下来。
刚路过外科中心台,就被护士长张笑笑神秘兮兮地叫住。
“沈主任,你听说了吗,今天院里会来一个天才外科大神,是院长亲自从国外挖回来的。”
我突然就想起那个幻觉来。
当年霍斯年就被誉为医学系的天才,更是被保送去了哈佛。
会是他吗?
这念头只是一瞬,我便自嘲一笑,听说他在国外发展得很好,怎么可能会回来?
话语间,手机叮咚响起。
院长:【所有人员大会议室集合。】
我回了句‘收到’,便和张笑笑一起走了过去。
会议室里,我刚坐下,抬头便见到院长走进来。
而跟在他身后的,竟真的是霍斯年!
他身穿白大褂,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神色清冷:“大家好,我是霍斯年。”
这张脸实在是长得好,引得在座的女性医护人员发出了小小的惊呼。
院长指了指我介绍:“这是我们京阳市外科第一圣手沈意浓,我们院的宝贝人才。”
“小沈,来来来,你们两个青年才俊认识认识。”
我没动,这是我和霍斯年分手六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那些曾经设想过的重逢场面在脑海里一一闪过,我却连开口都难。
霍斯年也看见了沈意浓。
当年的女孩早已褪去了青涩,长发随意挽在脑后,看起来专业又知性。
两人都没有动作,会议室里的空气弥漫起微妙的尴尬。
最后还是院长出声:“小霍回来得好,我们医院终于凑出了一对金童玉女。”
他这么说是因为二人专业、外形,都拔尖。
我的心却不受控制的掀起了波澜。
霍斯年却面色沉静,仿佛从来都不认识一般。
“院长别这么说,让我未婚妻听到,不好交代。”
霍斯年……有未婚妻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连会议什么时候散的都没印象。
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
终于下班回家,我打开叮叮当当响了一天的微信。
就看到沉寂已久的校友群未读消息99+,都在讨论霍斯年。
【他在国外都已经做到了顾问医师级别,为什么这时候要回国?】
【回来结婚呗,听说好像是他未婚妻先他一步回国,他这才追回来的。】
众人纷纷唏嘘,究竟是何方大神能摘下霍斯年这支高岭之花。
有人@我:【沈意浓,你当年不是跟他走得很近吗?你知不知道他未婚妻是什么人啊?】
我不知道。
就像当年没人知道我跟霍斯年在一起的事一样。
我心里发闷,没有回复,将手机往沙发上一扔。
此时门铃响起,我以为是网购的东西到了。
打开门,却是个跑腿:“是沈小姐吗?这是霍先生给您寄的包裹,麻烦签收一下。”
霍先生,霍斯年?
我疑惑接过纸箱拆开,霎时愣在了原地。
这里面……竟然全都是当年恋爱时,我送给霍斯年的东西。
亲手做的戒指,折的纸鹤,我们一起捏的泥塑……
我抱着箱子的手都在抖。
好一会儿才放下,拿起手机点开了霍斯年的微信。
他的聊天框被我置了顶,对话却空空荡荡。
我犹豫半刻,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还是一片空白。
霍斯年回国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些东西还给我,摆明是想彻底断干净。
问又有什么意义?
我自嘲的牵起唇角,想退出时却误发了个句号过去。
我手忙脚乱想要撤回,屏幕里弹出一条提醒——
【霍斯年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
前方红色的感叹号,刺痛了眼睛。
霍斯年把我删了。
我怔怔看着,手脚冰凉,以为早就忘记的旧事又浮现脑海。
大二时,霍斯年收到了哈佛研究生保送通知,但因为我在京阳,他不打算去。
而霍斯年家里答应让他留下来的条件,就是拿到那年京阳外科大赛的冠军。
当时带他的老师得知这件事后,找到了我:“斯年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你因为这点小情小爱把他束缚住,太自私了!”
之后,霍斯年的父母、室友又都一一来找我,指责我。
我也不想霍斯年错过这么好的机会,所以就拜托负责大赛的学长,撤回了他的参赛申请。
得知真相的那天,霍斯年来找我大吵了一架。
那也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从回忆里回神,我垂眸看了纸箱很久,默默把纸盒盖上、收好。
……
之后的日子里,我和霍斯年的气氛更加僵硬。
明明在同一科室,却形同陌路。
这天,我刚查完房出来,就看见护士台上摆满了下午茶。
“一定又是哪个病人送给沈主任的。”一个护士说。
沈意浓医术好,常常有病人家属匿名送来下午茶,众人早习以为常。
我像往常一样,让大家分着吃了。
同事们纷纷上前去拿。
这时,有人发现一张纸条:“拜托大家多多关照我家斯年,落款是……林小蔓,霍主任她是您未婚妻吗?”
“哇哦,霍主任未婚妻可真贴心!”
同事们纷纷夸赞,霍斯年脸上也罕见地有了些笑意。
我尴尬地立在原地,手里的奶茶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这时,只听霍斯年开了口:“我来这么久了也没跟大家好好聚聚,今晚请大家吃个饭。”
我愣了愣,霍斯年这样天才般的存在,性子傲,向来不屑于将心思用于人际关系上。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劝过,但霍斯年从来不听。
现在却为未婚妻改变了这么多……
我苦笑着扯起唇角,觉得胸口实在发闷,便悄悄离开,去天台透气。
可待了没一会,就听到有人聊着天走过来。
“霍主任,您跟沈主任以前是不是认识?感觉你们之间气氛不太对劲。”
听到霍斯年的名字,我下意识躲了起来。
一阵沉默后,就听霍斯年清冽的嗓音响起:“不认识。”
心脏被砸了一下,手里的奶茶杯被捏得变了形。
明明是全糖的奶茶,却喝得我舌尖泛苦。
过了一会,四周安静下来,我以为他们走了,便走了出来。
却没想到霍斯年还在。
四目相对。
我笑容勉强:“有必要否认吗?”
“太麻烦。”
霍斯年冷漠的态度,哽得我说不出一句话。
可他们终归要在一处共事,尴尬下去也不是办法,还不如现在把话说开,免得影响工作。
我想着,鼓起勇气重新开口:“关于六年前的事,我可以解释。”
“不用,我不感兴趣。”
霍斯年的声音毫无温度。
也将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打得七零八落。
我怔在原地,目送着霍斯年转身离开,久久没有动作……
这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我更是有意地躲着霍斯年。
这天,院长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小沈,你和小霍是怎么回事?”
院长神情严肃:“你平时不是和同事们相处得挺好吗?怎么到了小霍这里就不行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拼命压着心里的酸涩,装作平静的听着院长的训诫。
“小霍人有点傲气是没错,但你身为医院的骨干,要大度一点,和新同事好好相处。以后遇见主动和人打打招呼。”
“出去吧。”
我沉默的退了出去。
门带上的那刻,神色也黯淡了下来,心里更像压了块石头,透不过气。
和霍斯年改善关系?
要是真能像院长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我苦笑了声,转身要回自己的办公室,却瞧见霍斯年正从对面走来。
想到院长刚刚的话,我逼着自己把他只当普通同事那样对待,扯出抹礼貌的微笑。
“霍……”
下一秒,霍斯年把我当空气一般,径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抬到一半的手就这样滞在了半空。
我看着男人挺直的背影,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也莫名的生出一种想要转科室的冲动。
继续待在外科,和霍斯年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都不自在。
或许离远一些,少见面,对各自都好。
这么想着,我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一晃到了下班,不值班的同事都跟着霍斯年去吃饭了。
我不想去,却被张笑笑拉住:“走吧,霍主任请吃饭的地方可是玉溪庄园,预约制的私人食府,平常我们想去都难。”
我就这样被硬拽了过去。
玉溪庄园。
宽敞的包厢,装潢大气雅致。
我隔着桌子坐在霍斯年对面,抬头就能看到男人清俊的面容。
重逢以来,我第一次能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不免有些失神。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旗袍的年轻女人进了包厢。
她径直走到霍斯年身边站定,雪白的手搭上他的肩:“各位都是斯年的同事吧,你们好,我是斯年的未婚妻林小蔓,也是玉溪庄园的老板。”
看着二人亲密的姿态,我的心像是被人拧了一把,酸涩不已。
我仓促的收回视线,多一眼都不敢再看。
可周围人的话还是传进了耳朵:“小蔓姐人不仅长得漂亮,还这么有能力,和我们霍主任真是般配。”
宛若订婚宴般热闹的场景,我却觉得仿若置身幽冷的海底,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我家里有点事儿,先回去了。”
我低声跟张笑笑说了下,就要离开。
“沈意浓?”
听到有人喊,我下意识抬头,就对上林小蔓的目光。
我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个来回,也没找到和林小蔓有关的记忆。
刚想问:“我们认识?”
就有人先一步问出了口:“林小姐,你认识我们沈主任?”
我也疑惑的看着林小蔓。
就听到她说:“当然认识了,毕竟……她是斯年的前女友!”
我霎时僵在原地。
众人探究的目光如针一般,密密麻麻扎在背上。
“沈主任,真的假的?你和霍主任在一起过?”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从霍斯年回来后,就对从前的事闭口不提。
见我一直不说话,同事只能向霍斯年求证:“霍主任这是真的吗?”
我也看向霍斯年,垂在身侧的双手紧张的攥成拳。
霍斯年没看我,拉着林小蔓在旁边坐下,才没有温度地启唇:“都过去了。”
同事们都看出他不愿提及此事,也都纷纷打着哈哈一笑带过。
林小蔓也跟着他们聊起了别的。
场子又重新热了起来。
我孤零零站在一旁,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还好张笑笑拉了拉我的衣袖,我才顺着力道坐了回去。
这一顿饭吃得实在漫长,我食不知味地强撑到了散场。
终于回到家,我将自己重重扔到沙发上。
望着天花板,我脑海中闪过霍斯年那双冷漠的眼,唇舌发苦。
我慢慢坐起身,从沙发底拖出霍斯年寄来的纸箱,一件件的翻看着。
往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可这些铭记于心的东西,却在这六年的分离中逐渐褪色,霍斯年温柔的模样也开始模糊……
我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捂着脸,泪水和微弱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一夜难眠。
第二天,我藏起了所有的脆弱,崩溃,继续工作,生活。
但从那晚聚餐过后,我总觉得同事们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可每当我去问,他们就会一哄而散。
直到这天,我站在女厕隔间里,将外面的闲言碎语听了个正着。
“我找人打听过了,据说沈意浓从大学时就缠着霍主任,霍主任一直拒绝都没用,到现在还没放弃。”
“可霍主任现在都快结婚了,她这不是小三行为吗?”
……
听着这些,我脑子轰然炸响。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议论声终于停歇了下来。
我这才从隔间走出,看着空荡的洗手间,只觉得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浑噩的回到办公室。
我刚进去,就被叫住:“沈主任,这个病人的手术方案过了,手术时间也安排好了。”
“不过你可能需要去找下霍主任,你们合作操刀,成功率会高很多。”
时隔几分钟,再度听到霍斯年的名字,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垂眸看着手里的手术方案。
这是一个肿瘤患者,因为瘤体巨大,常规的手术方式成功率很小,而霍斯年在国外时曾亲自操刀过好几例这类患者。
我只犹豫了一瞬,就转身走向霍斯年的办公室。
人命关天。
不能因为我和他私下里的事情,影响甚至错过病人生的希望。
我一路来到办公室门口,正想敲门时,就听到里面有交谈声。
“我这刚来你们医院,就听到小护士在议论你和沈意浓,说她说得可难听了。”
这声音很熟悉,好像是霍斯年的大学室友林升杨。
我想着,就听见霍斯年淡淡地“嗯”了一声。
紧接着,林升杨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你为什么不解释啊?”
为什么?
我不由想到之前找霍斯年想解释六年前的误会时,他那不以为意的态度。
我深吸了口气,压下苦涩,也想清楚了些事。
不管之后如何,还是再找个机会把一切说明白。
有了决定,我觉得心里积压的情绪都消解了不少。
刚抬手准备敲门,却听见林升杨的声音再次响起:“再说,当年的真相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的心里像被投了一颗巨石,砸得胸口生疼。
我原以为和霍斯年之间是因为误会才闹僵到这种地步,没想到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我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抬起发麻的手,一把推开了门——
办公室里两道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
我极力稳住情绪,和霍斯年对视着。
林升杨察觉到气氛诡异,干笑两声,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
“砰。”
门一关,密闭的空间内只剩下两人。
我捏着文件的手指都泛白:“当年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霍斯年却淡淡岔开话题:“找我什么事?”
又是这样,对那些过闭口不言。
以前,我开解自己都是误会,霍斯年什么都不知道,恨我不愿提很正常。
可现在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我胸口急促起伏。
直到手里文件夹尖锐的角戳破皮肤,才吃痛回神。
过去无法更改。
因果循环,这是我该受着的。
以后……我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垂眸藏起那些苦楚与茫然,我将手术方案摆到他面前。
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冷静了下来:“我有个手术需要你帮忙。”
霍斯年翻开,长指在一处轻轻点了点:“腹腔镜手术,你自己也能做。”
我语气诚恳:“患者年事已高,还有其他基础疾病,加上你,成功率会更高。”
闻言,霍斯年久久没说话。
沉默中,我惴惴难安。
直到他点头:“病例留下,手术时间让助手通知我。”
我这才松了口气:“谢谢!”
转眼到了手术的日子。
霍斯年主刀,我作为一助进行配合。
手术台上我们配合得极其默契。
一直到术后清查,我抬眸看着身旁举着双手的霍斯年,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大学时期。
那时的实操课上,他们是固定搭档,每每有比赛,一定是第一。
而每次完成时,霍斯年脸上都会如冰雪消融一般,朝我露出笑容来。
但这次,别说笑了,除了必要的交流,霍斯年甚至没多看我一眼。
“清查无误,可以出去了。”
随着护士长的声音响起,霍斯年率先转身走出去。
我跟在他身后,视线黏在男人穿着手术衣的蓝色背影上很久,才出声。
“谢谢。”
霍斯年头也没回:“不必,也不是为了你。”
我脚步一滞,手术成功的喜悦霎时退的一干二净。
我其实很想问霍斯年:“有必要这样吗?”
但终究还是沉默。
直到张笑笑从身后拍了拍我:“主任找你了吗?听说临南发生了重大洪涝灾害,医院需要组织一支医疗救援队,你去吗?”
我脑中闪过霍斯年冷漠的眼睛,点头:“去。”
也许看不到霍斯年,我才能静下心来,做出个决定。
医疗队明天才出发。
出发之前,我回家看了眼父亲。
得知我要去参加救援队的事,父亲特地下厨做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
饭桌上,父亲开口:“安安,我听人说姓霍的那小子回来了,还在你们医院?”
“你们两个……”
我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件事,好一会儿才掩饰地挤出个笑容:“都过去了,现在就是同事。”
我咽了咽发苦的喉咙,岔开话题:“明天我就走了,您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
父亲见我不愿谈,也顺着话应了声说起别的。
这天,我在父亲家里待了很久才走。
……
时间一晃而过,出发这天是个阴天。
我带着行李来到集合地,就见救援队的大巴早已经等在医院前坪。
我快步走上去,寻找着空位。
一抬头,身体瞬间僵住。
那个坐在后排靠窗的男人,正是我千方百计想要避开的霍斯年!
我来得晚,除了霍斯年身旁,车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座位。
我站在过道上犹豫,直到司机催促:“快坐下系好安全带,要发车了!”
最后只能选择在他身旁坐下。
霍斯年靠着窗户闭眼假寐,对我的到来仿若未觉。
大巴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我整个人紧绷着,手臂也保持着放在身前,尽量避免碰到霍斯年。
可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去观察。
他睡颜柔和,不似醒来时那么冷峻。
我怔怔望着,恍惚中好像回到了他们唯一一次旅行时。
那时候,霍斯年整趟旅程都紧紧牵着我的手,没放开过。
大片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都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圈。
我们去了邻市的海边,有一群海鸥见证过他们相拥。
我们穿过街头巷尾,像是蜜月夫妻一样牵手,拥吻……
“沈意浓。”
霍斯年冷凝的声音乍响。
我猛地回神,就对上他墨色的黑瞳,里面一片冰冷。
“下车。”
犹如一场大梦初醒。
我忍着心头胀痛,仓皇垂眸,起身恍恍惚惚地下了车。
连日暴雨,洪水引起了大塌方,入村的路被阻断,车过不去。
我穿着透明雨衣,跟在来接应的搜救队朝着村里走。
雨到现在也没停,满地泥泞。
我抱着物资走得艰难,突然脚底一滑,条件反射般想去抓前方的人。
下一秒,霍斯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侧身避开!
我抓了个空,眼看着要摔倒时,被人一把扶住。
带路的搜救队长沈言澈关切问:“沈医生,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
我摇了摇头,视线不由得飘到霍斯年身上。
他竟也看着我。
四目相对,想到他刚刚的躲闪,我眼眶又酸又胀,直接低下了头。
耳边,却响起霍斯年的漠然声线:“别拖累大家,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他没指名道姓,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我。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抱着物资包的手攥紧,指骨都泛起青白。
但最后,只是迈开步子越过霍斯年,闷头往前走。
雨越下越大,路也越来越难走。
四十分钟后,医疗队终于到达灾民临时安置点。
没时间休息,霍斯年作为医疗队长开始安排工作。
这时,一个抢险队员急匆匆跑来:“村里有一户人家建在地势低洼的地方,难以转移,现在有人突发高热,已经吃了退烧药,但没好转,需要紧急救助。”
“你们看哪两位医生跟我走一趟?”
“我跟你去。”
我没有一点犹豫,拎起药箱就要走。
却被同事拉住:“雨太大了,又都是悬崖小路,现在去太危险了。”
一时间,医生们的意见分为两派。
以我为首的,认为救治时机不能耽误,应该立刻出发。
另一派认为水流湍急,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医护人员的命也是命,可以等雨小一些再去。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霍主任认为呢?”
见霍斯年一直没表态,我直接发问。
他看了我一眼,做下决定:“优先保证医生安全。”
“那病人怎么办?”
我不敢相信这是霍斯年做的决定。
霍斯年没回答,一阵风似的往外走。
天色阴沉,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在雨中拉住了霍斯年的衣角:“霍斯年,你忘记当初宣誓时的话了吗?”
“病人的健康应为我的首要顾念!你现在在干什么?”
霍斯年只扫了眼我的手:“放开。”
我死死的攥着,神情执拗。
霍斯年抬手就要将我的手掰开。
拉扯间,一个银亮的东西从他的衣领间滑了出来!
看清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银链上的戒指……不是我亲手做的那一枚吗?
“你……”
我浑身气焰霎时熄灭,张了张嘴想问霍斯年为什么还留着。
谁知下一秒,霍斯年竟直接将戒指扯了下来,扔进了洪水里!
戒指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抛物线。
我下意识就要冲上去抓。
霍斯年死死拉住我:“你疯了,这洪水足足有三米深,你想去送死吗?”
我只能看着小小的银点瞬间被浑浊的洪水吞噬。
我回头看着霍斯年,忽然就觉得,这雨淋在身上真是刺骨的寒冷。
“为什么要留着?为什么……要丢掉?”我嗓子里泛着血腥气。
霍斯年沉默了瞬,第一次给了回答。
“留着,是因为忘了。”
“丢掉是因为……没意义。”
扔下这两句话,他便松手离开。
我一个人站在雨中很久,霍斯年的两句回答如魔咒一般不断在耳边重复,来来回回。
眼泪也涌了出来。
直到阴沉沉的天空被闪电撕出一条裂缝。
“轰隆隆!”雷声响起。
我浑身一颤,也想起了之前和霍斯年争执的原因!
我瞬间起身,想找搜救队员带路。
然而目之所及,我只认识沈言澈。
他听我说完,神情严肃:“沈医生,这一趟风险很大,你确定要去?”
我目光坚定,点了点头。
沈言澈没有再多说。
……
两人坐在摇摇晃晃的皮划艇上,身侧的洪水卷起底层的泥沙,一片浑黄。
救援点和居民楼的距离其实不远,但水流太急,硬是用了半个小时才抵达。
一楼已经完全被淹没,灾民都被安置在二楼。
我在沈言澈的帮助下,从窗户爬进去,一抬眼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给病人诊治。
是霍斯年。
原来他是打算自己一个人来……
我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霍斯年察觉到什么,朝我看过来,但只一瞬,又转了回去。
经过他的处置,病人的烧已经退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反复。
我默默上前帮忙。
可刚一蹲下伸手,霍斯年就立马撤手退开,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我拿着针管的手僵滞了很久,才继续。
窗外洪水肆虐滔天,屋子里却诡异的很安静。
给最后一个人分完预防药,我转头,就看到霍斯年独自站在阳台边。
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我犹豫了瞬,还是走了过去:“明明决定来救人,为什么不说清楚?”
霍斯年语气疏离:“没必要。”
忘了。
没意义。
没必要。
我想着他给出的每句回答,强压情绪下声音都泛哑:“可你这样,大家都会误会……”
“误会?”霍斯年突然打断,墨色眸子里满是冷嘲:“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两个字?”
我心猛地一颤。
我知道他在说我们当年的事。
可他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我开口想说什么,却先听到震耳欲聋的浪潮冲击声响起。
与此同时,土黄的洪水冲垮了临时搭建的防洪堤坝,直直朝二楼冲过来。
一瞬间,害怕,惊喊声充斥着小屋。
霍斯年迅速反应,冲过去紧紧护住病人和小孩儿。
洪水拍打下,他半边身子都撞上了水泥墙,疼到麻木。
吃痛间,只听到沈言澈的急声:“沈医生呢!你们谁看到沈医生了?!”
霍斯年瞳孔微颤,回头看时,阳台边沈意浓的身影,竟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我挣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么获救的。
只记得漂浮在洪水中的无力感。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救灾棚里。
棚外人声嘈杂,我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环顾一圈,棚内除了我没有别人。
吊瓶里冰凉的液体,顺着针管流进身体。
这时,门帘突然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开。
我抬眼就看到了霍斯年。
他一身白大褂,金丝眼镜后的面容带着些疲惫。
见我醒来,霍斯年没有任何反应,例行公事般询问我的状态。
我一一回答着。
气氛却越来越沉重,静谧。
“霍主任,您未婚妻来了!”
听着棚外的喊话,霍斯年毫不犹豫转身朝外走。
我那一声“霍斯年”就这么堵在了喉咙里。
棚外的对话仍在继续。
“霍主任的未婚妻真给力,雪中送炭,这么快就亲自带着物资飞了过来。”
“肯定是心疼霍主任呗,感情这么好真让人羡慕。”
“林小姐真是个大好人,她听说邻村也缺物资就要开着车过去,霍主任担心,也要陪着一起。”
……
听着这些,我不受控制的脑补出霍斯年和林小蔓的甜蜜。
也想起了之前在京阳市时,那一顿食不下咽的晚饭。
我盯着手上青色的血管,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冲动——
拔掉手上的针头,出了救灾棚。
就见霍斯年和林小蔓并肩站在物资堆旁边。
女人贴心的替霍斯年整理着衣领,声音轻柔:“你确定要跟我一起去?”
“沈小姐还躺在病床上呢,你就这么走了放心吗?”
听到我的名字,我脚步黏在原地,无法上前。
我想到那个被霍斯年戴在身上,在被我发现后,又被他丢掉的戒指。
我忽然很想知道,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霍斯年对她是什么样的态度。
下一秒,我终于听到霍斯年的回答:“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心里好像有什么轰然倒塌,我脸色一瞬苍白。
原来……没什么不同。
那个戒指……估计真的就像霍斯年说的那样——忘了。
只有我还天真以为,霍斯年对我会不会还留有感情……
我再也没办法听下去,转身踉跄跑回了救援棚。
刚掀开门帘,就看到里面站着医疗队的同事。
见到我,他连忙开口:“沈主任,你醒了可真是太好了!”
“刚刚院长来电话说其他医院派来的医疗队明天就到临南了,咱们外科需要您回去坐镇。”
我愣了下,脱口问出:“霍斯年呢……”
察觉到同事诧异的目光,我补救道:“他也是外科医生,他不回吗?”
同事笑着摇头:“霍主任要留下来陪他未婚妻,今晚就去邻村。”
我这才想起刚刚听到的那些,脸上的笑容苍白又僵硬:“我知道了。”
同事离开后,我一个人在棚里坐了很久。
最后,在霍斯年和林小蔓出发去邻村前,先一步离开了临南。
……
回到京阳,我忙到不可开交。
这天,我正在值夜班,忽然接到急诊科的来电。
“沈主任,麻烦您过来一下,这有个患者情况很危急。”
我一边通过电话询问患者情况,脚下一刻也不停地跑了过去。
可在到达急诊科后,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竟是我的父亲。
这是我从医以来,第一次面对自己的亲人。
我狠狠抑制住浑身的颤抖,组织人员进行急救。
三个小时后,父亲的情况终于暂时稳定了下来。
病房里。
我坐在病床前,看着脸色病白的父亲,始终不敢相信他怎么就会得了脑瘤。
“沈主任,这个肿瘤紧挨着额叶,周围又都是血管,手术难度很大。据我所知全世界类似这样难度的手术只有一项成功案例,操刀医生就是霍主任。”
同事的话在耳畔一遍遍响着,突然,我感觉到有一只大掌在轻轻抚摸我的头顶。
回神就看到父亲已经睁眼:“安安,别哭……”
我眼眶一下就红了:“爸,都怪我,居然没注意到你……”
父亲轻轻摇了摇头:“你忙,不怪你。”
我忍着眼眶里的泪,紧握着父亲的手:“我一定会治好您的!”
一定能!
我想着,等父亲重新入睡,就立刻开始联系霍斯年。
可电话怎么都打不通。
短短一周内,父亲又进行了三次抢救。
我熬得双眼通红。
这天,父亲刚从抢救室推出来,我就听人说支援临南的医疗队回来了。
我第一时间就来到了霍斯年的办公室。
“霍斯年!”
霍斯年背包还没放下,一回头就看到我熬得通红的双眼。
我把父亲的病例摆在他面前:“国内外只有你有成功手术经验,拜托你,救救我爸。”
我把姿态放得极低,满眼希冀地看着霍斯年。
可霍斯年只是扫了眼,就沉声拒绝:“这手术,我不做。”
这一刻,全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我呆呆的看着霍斯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对上男人淡漠的眼,我像被刺到了般,无比清醒:“为什么?”
我不明白,他明明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为什么会拒绝得这样果断。
我想到了什么,连忙开口:“我知道因为六年前的事你讨厌我,可那是我爸!那是一条人命!霍斯年,你救救他好不好?”
“只要你救我爸,我……我可以辞职,我可以离开京阳不碍你的眼,我求求你……”
“我说了,我不接。”霍斯年蹙紧的眉心里全是不耐,“你听不懂吗?”
声音里凛冽的寒意刺得我浑身一抖。
我怔怔看着这个我放在心里六年都放不下的男人,声音沙哑:“因为是我爸,所以你才不愿意接的吗?”
霍斯年没有回答。
也没否认……
我双手颓然下垂,连日来一直强撑的情绪也几近崩溃。
“为什么啊?凭什么啊?”
“霍斯年,我到底哪儿对不起你?真相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你到底还想我怎样?”
我一句接一句的问着,没有嘶喊,声音那么低哑,却藏不住其中的颤抖。
霍斯年眼底闪过抹什么,刚要开口。
我却先开了口:“霍斯年,早知道会是今天这样,我们没在一起过该多好?”
只做个普通同学,那我是不是就不用被这段感情折磨六年。
父亲也不会躺在病床上,被拒绝救治!
沈意浓眼里的后悔如针刺进霍斯年的眼,他烦躁的摘下眼镜,按了按鼻梁。
“沈意浓,你……”
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沈主任,您快来!您父亲不行了!”
我脸色霎时惨白,转身就朝病房跑。
爸,您千万不能有事!
我就您一个亲人了!您不能扔下我!
老天,我求求你了,保佑我爸一定要挺过来!
我内心祈求着。
可上天好像没听见。
到时只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上衣扣子被解开,无论同事们怎么用除颤仪试图唤醒他,旁边的机器上,始终都是一条没有生息的直线。
这一秒,仿佛被无限拉长。
恍惚中,我看到同事放下除颤仪,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抢救无效,患者死亡。”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下死亡通知的。
拿到父亲的骨灰时,我整个人都是懵的。
直到看到霍斯年。
他一身黑衣站在门口,看起来有话要说。
我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着。
冷风吹来,我抱紧了父亲的骨灰盒,也像是终于认清了现实。
我目不斜视从霍斯年的身边擦肩而过。
“沈意浓。”
听着霍斯年的声音,我却没有停下。
……
大兴寺里,我跪在蒲团上,看着僧人们为父亲做法事。
香雾缥缈。
这一刻,我好像突然懂了那些笃信鬼神的人,明知不可能,却仍想留有丝希望。
直到法事结束,僧人退去。
我仰头望着拈花一笑的佛陀,之前我就是在这里遇到的未来的自己。
“你在吗?”
我轻声问着。
然而,大殿中空空荡荡,灵魂没有出现。
都走了啊。
霍斯年,父亲,29岁我的灵魂……
只剩下我一个。
像是在支撑不住,我佝偻了背脊,头叩在冰冷的青砖上,滚烫的泪砸了下来。
我声嘶力竭,嚎啕大哭。
仿佛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一次性流完。
而大殿外。
从殡仪馆一直跟来的霍斯年就站在朱红的柱子后,沉默的看着她颤抖的身体。
他眼中是重逢以来,沈意浓从没见过的复杂。
这时,手机震动了声。
霍斯年垂眸看了眼,是林小蔓发来的消息:“伯母让我们回家吃饭,我说你有手术,推掉了。”
“沈意浓怎么样了?拒绝她父亲手术的原因。你跟她解释清楚了吗?”
霍斯年没有回,按灭手机后,又重新看向沈意浓。
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不久后,我也慢慢平复了起来。
我抹掉脸上的泪,正视着佛祖,内心似乎在挣扎些什么。
但很快,我眼神慢慢坚定了下来,随后起身,离开了大兴寺。
胆小也好,懦弱也罢。
我不想在京阳待下去了。
处理好父亲留下的房产,递交了辞职信后,我坐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
而另一边,京阳市第一医院。
霍斯年刚换完白大褂从更衣室出来,就看到保洁阿姨在拆沈意浓办公室门上的名牌。
他微微蹙眉,走上前:“拆这个干吗?”
见到霍斯年,保洁阿姨笑着回:“沈主任辞职了啊,可不得换喽!”
沈意浓……辞职?!
霍斯年脑袋轰了一下,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挂上慌乱和无措。
“什么时候的事?她说去哪儿了吗?”
保洁阿姨吓了一跳,连忙回:“没说啊。霍主任,怎么了?”
霍斯年没心思回答,转身就往院长办公室走。
他知道沈父的死给了沈意浓很大打击,所以他决定给她些时间缓和好,再来把一切说清楚。
却唯独没想过,沈意浓会直接离开!
……
而此时,我正在万米高空之上。
我最近有些失眠,特意带了褪黑素飞机上吃。
睡得迷迷糊糊间,只感觉到机身在剧烈地摇晃,整个机舱内充斥着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紧接着,飞机猛地下坠!
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头重重磕在金属铁板上,直接失去了意识,坠入了无边黑暗。
等再醒来,我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软的好像刚刚经历的飞机失事只是一场噩梦。
我茫然坐起身,却在看到身旁霍斯年沉睡的脸后,彻底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跟霍斯年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想不出答案,跳下床拿过手机就想离开。
可手机屏幕亮起的那刻,我顿时怔愣在原地。
上面的日期显示【2027年3月1日】。
我攥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震惊无措!
我竟来到了三年后?!
现在的我正好29岁,和大兴寺遇到的灵魂处在同一个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