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们不太适合继续一起生活。”
“考虑了很久,但我们从眼界到学识都不匹配,完全没有共同语言。”
——2003年4月1日,宋清欢生日当天,霍砚生下了关于离婚的最后通牒。
结婚二十三年,宋清欢陪着霍砚生从农村回京市,陪他从下放知青重回高处。
霍砚生却是铁了心。
这两年与她寥寥数次见面,他都会提起离婚的事,一次比一次强硬。
“只要你同意离婚,我可以净身出户。”
“孩子你也可以带走,他以后的一切费用也全由我负责。”
面前的男人身材挺拔,眉眼很深,气质稳重端正,40岁的男人,比宋清欢初次见他,更加不显山露水,也更狠心。
宋清欢狠狠一窒,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脸上的泪水在淌。
为了让她同意离婚,霍砚生竟然可以什么都不要。
半晌,宋清欢才终于在他漠然的视线下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拿起笔,哑声回道:“好。”
签完字,宋清欢将手上的戒指取下。
放下前,她多看了一眼,这是霍砚生回京市后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她戴了二十年。
当时赶时髦的钻戒,象征着矢志不渝的爱情。
霍砚生什么也没说,目不斜视地收好了离婚协议书。
回鹭园酒楼之前,宋清欢去了蛋糕店,拿师父宋振国早几个月就预定好的生日蛋糕。
店员帮她打包时,她看着玻璃柜里的蛋糕发呆。
蛋糕是个洋玩意儿,宋清欢也是进城后才知道的,今年却是第一次吃。
因为今年,是她第一个没有师父做长寿面的生日。
师父在今年二月病逝了,病情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肺癌晚期了。
而这几年,她却挣扎在感情旋涡中,把生活过得一团糟,连师父身体不好都没发现。
她是孤儿,从小就跟着师父学习厨艺。
更是在师父退休后,继承了他创立的鹭园酒楼。
可如今,酒楼却因经营不善和西方餐饮的冲击,走到了倒闭的边缘。
宋清欢回顾以前的人生。
婚姻、事业、生活,全都一团乱麻……
“客人,您的蛋糕。”
宋清欢回神,道谢接过。
走在街上时,周边店子里的电视上正播放着一则新闻。
“著名港星张国荣于今日18时,确认坠楼身亡……”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整条街的人都喧闹了起来。
宋清欢也震惊不已,手一松,蛋糕落地。
就算她再不关注娱乐圈,也知道哥哥张国荣,知道这是当今世界上最受瞩目的华人巨星。
“快躲开!”
此时,有路人朝她大喊。
宋清欢不明所以,直到耳边清楚地出现重物坠落的风声。
最后一眼,她看见了往自己头顶砸下来的广告牌。
……
宋清欢猛然从床上坐起,浑身大汗淋漓。
重生回来已经三天,死亡带来的巨大疼痛还时不时出现在她的梦里。
床头柜的闹钟响起,时间显示5点半。
宋清欢起身,撕掉墙上的挂历,露出了今天的时间——1999年4月4日。
是的,她竟然回到了四年前!
这个时候师父还健在,酒楼尚且经营正常,一切还有转圜余地!
至于……霍砚生,宋清欢的心落下,闷闷地疼起来。
99年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是聚少离多了。
关于这段婚姻,宋清欢想过很多。
如他所说的那样,两人的确没有共同语言。
霍砚生看的书她没看过,接触过的人也是她平日里见不到的。
说出去谁也不会信,一个高官干部的妻子,竟是鹭园酒楼里的一个厨娘。
既然如此,她重活一次,又何必再强求呢?
宋清欢收拾好准备出门,没想到刚出卧室门就碰上了霍砚生回家。
这个时间,他好像是刚忙完一个和外省的交接工作,出了趟差回来。
霍砚生身上穿着白衬衫,下摆收进裤腰里面,奔四的年纪,整个人仍是刚硬挺拔的。
宋清欢怔住了,这是她回来后第一次和霍砚生见面。
她的心情复杂无比。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为霍砚生的沉稳、自律、办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的气质着迷。
可如今她也知道,这样一个人,一旦决定离婚,是不会为了区区二十多年的岁月而动容的。
“准备去上班?”霍砚生态度自然。
宋清欢回过神,点点头。
霍砚生目光下移,却忽地皱起了眉质问:“你手上的戒指呢?怎么摘了。”
宋清欢愣了一下,看向自己的手。
重生回来后,她便下意识地摘了婚戒。
她抬头看着霍砚生,回道:“戴着戒指做菜有些碍事,我就先摘了。”
霍砚生表情一顿,很快又皱起眉头。
“你知道摘下戒指意味着什么吗?”
他直觉今天的宋清欢有些反常。
两人每次碰上面,宋清欢都很热切,说是问长问短也不为过。
怎么会像今天这样沉默,还把戴了二十年的戒指摘了。
闻言,宋清欢的心里泛起苦意。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见宋清欢不说话,霍砚生的眉头皱得更紧。
“戴好,我暂时没有让司衍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的打算。”
说完,他便越过她,往房里走去。
霍司衍是她和霍砚生的孩子,今年已经读高一了。
宋清欢的心被“暂时”两个字攥得更紧,他好像这个时候就有了离婚的想法。
四年后才提离婚,原来只是顾忌霍司衍的学业。
她没有回答。
霍砚生就当她默认了。
进房前,他又公事公办地交代:“我下午还要去单位,到时候你送司衍去少年宫。”
“好。”
宋清欢叹了口气,动身去了鹭园酒楼。
刚在厨房门口,宋清欢就听见师父宋振国中气十足的声音:“菜要切好切细,颠锅也都给我颠麻利点儿,别砸了咱们鹭园的招牌!”
宋振国本来就是个糙老爷们,自从捡回宋清欢,又当爹又当妈的,也没再娶妻生子。
如今看到师父还好好活着,宋清欢心里止不住地快活。
在周围一众懒洋洋地回答下,她大声应道:“好嘞!”
声音大到宋振国都吓了一跳。
宋清欢去洗手消毒,戒指虽然已经摘下,食指上却仍有一圈明显的戒指印。
常年的厨师工作,让她手上的皮肤粗糙,关节也大,还有许多小伤口。
从前她总觉得自己这双手难看,如今可能没了那格格不入的钻戒,叫她觉得格外顺眼。
宋清欢从水缸里抓了条鱼出来,麻利地拍晕去鳞。
等事情忙完,差不多是下午两点钟了。
她走到后院,看见师父系着围裙,坐在门口抽烟,眯着眼,好不惬意。
宋清欢想起四年后他的肺癌,心里狠狠一揪,冲过去劈手把烟拿了。
她急声道:“你以后少抽点,最好别抽了。”
“嘿!”宋振国抬起头看她,“现在怎么还管起你老子来了。”
宋清欢脸色严肃:“你好些年没体检了,明天咱们去医院挂个号,好好检查下身体。”
宋振国刚想拒绝,但宋清欢态度很强硬:“咱俩一天不在,酒楼也不至于转不动,就这么说定了,明早我带你去。”
话音一落,酒楼的座机电话突然响了。
宋清欢快步走过去接起,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句:“您好,是霍司衍的家长吗?霍司衍在学校和同学打架了,麻烦您快来一趟吧!”
宋清欢脸色顿变。
……
直到放学,宋清欢才处理好霍司衍和同学打架的事情。
走在去少年宫的路上,她问儿子:“好好的,为什么和人打架。”
霍司衍一张俊脸青一块紫一块地,他一边走一遍踢着石子,不搭话。
宋清欢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是她最大的心病。
她很清楚这次的打架只是一个开始,往后他只会越来越暴躁。
三年后的高考,别人挤破了头想考来BJ,他却执意离开家考去了南方的大学。
重生前宋清欢就隐隐意识到,应该是家庭给他带去的影响。
可她什么也不懂,她只是个普通的妇女,霍司衍的教育一向是霍砚生在管,只能看着干着急。
路过一个西餐店,宋清欢正想问他要不要吃冰淇淋。
霍司衍却突然指着那边透明的玻璃窗。
“妈,那不是爸吗?怎么和别的女人在一块吃饭?”
宋清欢呆愣一瞬,顺着霍司衍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个座位上的男人不正是霍砚生。
而他对面坐着的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
她长发披肩,身上是件碎花连衣裙,外搭白色线衫,温婉又端庄。
而从这片玻璃中,她也能看见穿着随意的自己,带了些傻气。
霍司衍皱起眉,和霍砚生三分相似的俊美眉眼暗含戾气:“那女人是谁?妈你认识吗?”
宋清欢回过神,立即强装镇定:“认识,她是你爸工作上的同事。”
其实不是。
这女人就是霍砚生前世要和自己离婚的理由,徐惠茹。
她是一名大学教授,也是霍砚生嘴里那个有共同话题的人。
宋清欢刚想叫儿子走,却突然被他拽住了。
“妈。”霍司衍拉住她就往店里走,“我饿了,我们就在这儿吃吧。”
宋清欢想拽回孩子,却发现这小孩儿是真的长大了,力气比自己还大些,根本拽不过他。
霍司衍直接朝霍砚生那边走去,没到桌前就喊了一声“爸”。
看到母子二人,霍砚生愣了一下。
“我和妈刚好路过,进来吃饭。”
徐惠茹也愣了,但很快反应过来,热情地说道:“你就是司衍吧,正碰巧,我们一起吃吧。”
霍砚生凝视了霍司衍两秒,才颔首:“坐吧。”
霍司衍先一步在徐惠茹旁边坐下,把霍砚生身边的座位留给宋清欢。
宋清欢落座,在霍砚生身边,她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这位是京大的教授徐惠茹。”霍砚生分别介绍,姿态淡然,“这是我爱人宋清欢,儿子霍司衍。”
宋清欢看到对面正在看菜单的霍司衍立即抬起脸来,眼神都变得有些凶狠。
她想起自己刚刚才在徐惠茹的身份上骗了霍司衍,顿时有些心虚地翻开另一本菜单。
一顿西餐能够到她大半月的工资了。
宋清欢暗暗腹诽,食材明明和中餐差不多,甚至分量更少,换了种噱头,居然就敢卖这么贵。
“就这个吧。”她随手指了份意面。
服务员刚要走,被宋清欢叫住了。
“请给我一双筷子。”
服务员面露惊讶:“女士,我们这里可是西餐店,用刀叉的。”
对面的徐惠茹见此,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却是语气轻柔地插话:“宋女士,西餐和你平常吃的中餐可不一样,你要是不会用刀叉,我可以教你的。”
周围的几桌人也听到了,都或鄙夷或诧异地往他们这桌瞧。
霍砚生也微微拧眉看她:“宋清欢,你不要胡闹。”
宋清欢却有种置身事外的平静:“我是当厨子的,我当然知道怎么用刀叉,五千年前,我们的老祖宗也用刀叉吃饭,之后进化出了筷子这种更先进的工具。”
霍砚生曾带她出去和同事聚过餐,因为她不会用刀叉,被人嘲笑丢了霍砚生的脸。
她愧疚了很久,也学会了使用刀叉。
可现在经历重生后,她突然一点也不在乎丢‘霍砚生的脸’,也一点也不觉得用筷子有什么‘丢脸’的。
西餐又如何,对她来说,中餐才是最令她自豪的。
徐惠茹被宋清欢堵得哑口无言,脸色有些僵。
对面的霍司衍却笑了,也对服务员说:“你好,我也要一双筷子!”
餐品上齐后,四个人开始吃饭。
徐惠茹拿餐巾的时候,却忽然把桌上的饮料给带倒了,泼了一身。
宋清欢下意识地拿起餐巾想帮忙。
她身旁的霍砚生却比她更快。
他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稳稳地罩在了徐惠茹的身上。
“你们吃吧,我先把徐教授送回去。”
霍砚生竟是没等两人回话,直接护着徐惠茹走了。
宋清欢看着两人上了霍砚生的专车,一下就消失在窗外。
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在意料之中,却又叫她不可避免地有些难过。
对面的霍司衍则臭着脸,把手上的筷子往桌上一丢:“妈,我不想吃了。”
宋清欢回过神,站起身说:“那走吧,咱们在路上随便吃点。”
霍司衍坐着没动:“妈,我也不想去少年宫。”
宋清欢愣了一下,想起霍司衍从小学开始,兴趣班和补习班就没停下来过。
她忽然恍悟这孩子一直过得比别的孩子要累得多。
宋清欢有些心疼地看着霍司衍:“行,那妈带你回鹭园吃饭。”
霍司衍这才背上书包站起来。
回到鹭园,宋振国看到霍司衍一块来了很惊喜,一下蹿起来,手里的烟都不抽了。
“哎哟,好几年没见了,这小子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霍司衍躲了一下宋振国要摸自己头的手,却没躲开。
在宋振国手下,他看着不情不愿,却又乖乖叫人:“爷爷。”
宋清欢不由得笑起来:“司衍,帮我管着你爷爷,别让他抽烟。”
之后,她打电话到少年宫,向老师请了假,便进了后厨。
宋清欢做了个油爆双脆和柴把鸭子,又炒了个小菜。
她也很久没和师父跟儿子一起吃过饭了,下意识就做了俩精细些的菜。
宋清欢端着菜到后院,就听见爷孙两人在说话。
“司衍,现在过得开心吗?钱够不够用啊?”
“钱够用,日子也就那样吧,怎么过都是过。”
“你这孩子,说起话来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老气横秋。”
宋清欢的心也跟着一涩,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自己和霍司衍相处的时候,希望让他能快乐轻松些。
“开饭啦!”她扬声说道。
饭桌上,宋振国对她的手艺赞道:“感觉你这几天刀工和厨艺渐长啊,要不要代表咱们鹭园去参加第三届金厨道大赛?”
宋清欢忽然意识到,在上一世,自己的重心全放在家庭上,心里总挂着事儿,下厨根本没如今专心。
师父估计也是因为这样,前世根本就没和她提去参赛的事。
她记得,这次大赛有赞助商加盟,第一名会有新的厨房设备,还有三千元奖金。
而上一世拿了第一的做淮扬菜的江南馆更是一战成名,几乎是门庭若市。
要是能进决赛,就算拿不到第一,肯定能改善鹭园的经营状况。
“好。”她坚定地点点头,“我参加。”
母子二人回到家,霍司衍便进了房写作业。
宋清欢在厨房里拿胡萝卜雕花练刀工,恍然想起十几年前和霍砚生在乡下的时候。
他闷闷不乐,自己便总是拿菜雕些小动物送给他。
然后霍砚生便总是会被她逗笑。
而如今……
正想着,家门被打开,是霍砚生回来了。
宋清欢下意识地迎上去,记忆中少年带笑的脸忽地变成如今霍砚生冷淡的脸。
她顿了顿,才开了口:“你回来了。”
霍砚生稍一颔首。
眼神却极有压迫感扫过来,质问道:“今天少年宫的课,司衍怎么没去?”
宋清欢垂下眼睛:“一堂课而已,孩子不想上也没什么。”
“你不知道一堂课的知识点有多重要,就少替司衍做决定。”
他说的是事实,可宋清欢还是被他话里的藐视弄得心里一刺。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司衍过得不开心,你知道吗?”
霍砚生扬眉,声音带了几分嘲意:“现在哪个学生学习是开心的?司衍变成现在这样不听话,你也没少惯着。”
说完,霍砚生直接进了书房。
房门阖上,声音说不上重,却在宋清欢心里震了一下。
她一时在沙发上坐着没动,抬眼才发现,霍司衍站在他的房门口,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走过来,在宋清欢面前站定,低声问道。
“妈,那你呢?你和爸在一块真的开心吗?”
霍司衍的问题,却叫宋清欢怔住了。
她本来决定4年后离婚的。
等霍司衍读完高中,也想等霍砚生提出后顺势应下。
可霍司衍的话,却让她心口一震。
她开心吗?
在这段长达二十多年的婚姻里,她过得快乐吗?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宋清欢总在怀念和霍砚生在乡下的那三年,也怀念刚和他进城的那几年。
高干子弟带了个村妇进城,她和霍砚生的婚事成了圈子里的饭后谈资。
为了不让霍砚生成为笑料,她学礼仪、学常识,努力融入他的生活,想成为合格的妻子。
而那时的霍砚生笑得有些无奈:“不用管别人怎么说,我只想你过得自在。”
前世,她因为那么些被爱的瞬间不肯离婚。
这一生,竟然还妄图用这些回忆度过接下来的四年……
宋清欢的心头忽然漫上无边的酸涩感。
沉默许久,她抬头看向霍司衍,低声却清晰地问道:“司衍,如果以后你只和妈一块,你会介意吗?”
这回换霍司衍愣住了。
见儿子不说话,宋清欢有些忐忑。
她听过,也见过很多父母离婚后,孩子的心态受到严重影响的事情。
霍司衍眸色几经变幻,片刻后却变得坚定:“妈,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的。”
宋清欢终于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总以为儿子年纪小不懂事,可现在看来,霍司衍好像也是个可以依靠的小大人了。
……
翌日,早上五点的闹钟响起。
宋清欢从床上坐起。
她转过头,发现身旁没人,霍砚生没有回房睡。
这段日子他要么是睡在书房,要么是晚上有事出门了。
宋清欢虽然早就习惯了,也慢慢接受着婚姻即将走到尽头的结果,心还是不免空落。
但她不能再把重心放到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身上了。
给霍司衍做了早餐后,宋清欢就出了门。
今天是带师父去医院的日子。
到医院后,宋清欢就带着宋振国做了个全身体检。
两人在走廊里等CT结果时,宋振国还在絮叨:“我健康得很,来医院做什么?”
但等到结果出来,他就不敢说话了。
医生的表情凝重:“从结果来看,你父亲的左肺上有个3厘米左右的阴影,不排除是恶性肿瘤的可能。”
在医生的问诊中得知,肺癌早期的症状宋振国基本有。
可他觉得是小毛病,忍一下也就过去了。
想到上一世,师父硬生生忍到人受不了,到医院查出是晚期,宋清欢觉得生气又心痛。
但更气自己没有好好照顾他。
许是见病人神色太悲痛,医生开口宽慰道:“幸好发现得早,现在治愈几率很高,你们也别太沉重。”
宋清欢飞快替师父办好了住院病房。
宋振国也缓过神了,在病床上打着哈哈:“清欢啊,你干嘛这个表情,医生不都说了治愈概率很高嘛,我都不怕,你也别怕。”
宋清欢一抹眼睛:“我先去买饭,你等着我。”
到二楼的时候,却忽然被一间病房里的人吸引了视线。
是霍砚生和徐惠茹,病床上,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宋清欢认识,那是徐惠茹的女儿。
霍砚生和小姑娘说着话,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而徐惠茹站在一旁,微笑看着二人。
如同一家三口。
宋清欢想走,整个人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直到看见霍砚生和徐惠茹要推门出来,她才恍然回神。
宋清欢躲闪不及,也听见徐惠茹的声音。
“砚生,这回多谢你半夜还来帮我,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话音刚落,宋清欢就和霍砚生对上了视线。
男人愣了一下,很快变回了面色沉静的模样,率先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宋清欢发现霍砚生还穿着昨天回家时候的衣服,脸色还好,却能看出些疲惫。
她突然就想起,霍司衍七岁的时候突发急性肺炎,烧到了39度。
霍砚生却忙着工作,从霍司衍出院到回家他都没在医院出现过,她一个人忙了三天。
如今竟然为了帮徐惠茹照顾孩子,在医院忙活一宿。
大约人无语到极致会觉得好笑。
宋清欢居然也真的笑了,说:“师父生病了,我送他来医院,没想到会遇见你。”
说着,她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和徐教授。”
徐惠茹脸色一变,立马解释道:“宋女士,你别误会,是我家孩子病了,迫不得已才把砚生叫来帮忙的。”
宋清欢看了眼霍砚生,他皱着眉头,似乎有话想说。
她没给他机会,笑容淡淡:“没关系,我不介意。”
一时没人接话,气氛突然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宋清欢又笑了一下:“你们忙,我也有事。”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
没多久,霍砚生脚步匆匆,追上了她。
“徐教授这里能帮的忙已经帮完了,我们走吧。”
宋清欢看了霍砚生一眼,到底没拒绝:“好。”
她心里却叹了口气,二十多年的相处,她太清楚霍砚生这时的示好是在心虚。
可一起过了这么久日子,已经快要离婚,又何必搞得最后两人都尴尬。
两人吃完饭,又打包了一份清淡的饭菜,带给宋振国。
宋振国没想到霍砚生会来,颇有些受宠若惊。
“小霍啊,我这个老头子怎么劳动你来了?”
霍砚生坐在床旁,有礼又矜贵的模样:“宋叔,您病了,我理应来看看。”
出了病房,霍砚生说:“我到时候会给宋叔安排个好医生。”
宋清欢看着他毫无波澜的脸,却是宋重地道谢:“谢谢,真的麻烦你了。”
她的语气和态度,都宋重到有些生疏了。
宋清欢以前从不会这样,霍砚生忍不住拧眉看她。
她在他探究的目光下露出一个如常的笑,霍砚生心中却有种什么东西正在失去的空落感。
……
无意纠结感情上的事情后,宋清欢感觉时间都过得飞快。
很快到了五月中旬,她代表鹭园酒楼出战金厨道厨艺大赛,顺利进了复赛。
鹭园的名声也被这场比赛打响,生意肉眼可见的红火起来。
这天,一个大单上门。
来人带着一沓钞票。
“我们老板想请您到家里的聚会上,做几道私房菜。”
宋清欢还是第一次接到这种一般只有名厨才会有的私厨单子,只是几道菜就能有好几天的收入。
她立即答应了下来。
当天,宋清欢便带着自己的厨具上了门。
客人准备好了食材,点的是鹭园的招牌菜。
不过两小时,饭菜上桌,屋内香气四溢。
宋清欢留了下来,等客人的需求介绍菜肴。
桌上的客人基本到齐了,却还留了个主位。
思索间,宋清欢听见了敲门声。
做东的赵老板连忙起身去开门。
“霍局长,劳动您大驾,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宋清欢心念一动,跟着看过去,就看见了和人握手的霍砚生,以及他身后的徐惠茹。
接着,赵老板就喜气洋洋地带着人进来了,扬声介绍道。
“大家伙儿,这是咱们行政局的霍局长,和霍局夫人。”
宋清欢有一瞬间的恍惚,又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荒诞感。
霍砚生看见站在餐桌旁的宋清欢,也是微怔。
徐惠茹反应很快,嗔道:“我和霍局长只是朋友。”
说着,她直接指向宋清欢:“霍局长的正牌妻子可在哪儿呢!”
众人惊讶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了宋清欢身上,都在为霍局长的妻子是个厨子的事情感到不可置信。
早在十几年前,宋清欢就习惯了这样的视线。
而她也明白,徐惠茹这样做,也不过就是想将她置于这样尴尬的境地罢了。
她脸上一派沉静,坦然接受各方的打量。
而霍砚生微微颔首,也是同样的冷静克制:“是,宋厨师是我的爱人。”
听着他这样大大方方承认两人的关系,徐惠茹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最终慌慌张张的人成了赵老板,跑到宋清欢身边来和她握手。
“不好意思啊霍夫人,要知道您和霍局的关系,我肯定会好好邀请您的。”
宋清欢回得不卑不亢:“我也是拿钱办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饭桌旁添了把椅子,宋清欢坐在了霍砚生旁边。
宋清欢能感觉到桌上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在自己、霍砚生和徐惠茹身上转。
她懒得插话,专心吃饭,又应下别人几句菜品味道好的恭维。
三人吃完饭一起下了楼,宋清欢才叹出一口气。
徐惠茹则抚着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笑:“要是知道宋女士你在这儿,我肯定不会答应砚生的邀请的,还造成了这样的误会。”
有时候,宋清欢真的很讨厌和文化人打交道,话里绵里藏针,嘴上一套,心里又是一套。
她看了旁边面无表情的霍砚生一眼,还是那句话。
“没关系,我不介意。”
徐惠茹笑一僵,终于说出告别的话:“那我先回学校了。”
霍砚生如今到底还是顾忌夫妻情分,没说要送徐惠茹,反而对宋清欢说:“我送你回酒楼。”
宋清欢点点头,跟着他上了车。
狭小的车室内,鼻间是自己身上的油烟味。
以往和霍砚生在一起,她总是很在意自己身上的味道,如今却觉得没什么了。
车程近半,霍砚生率先打破沉默。
“没想到你会在那里。”
宋清欢扯扯嘴角:“我也没想到,徐教授会摇身一变,成了霍局长您的太太。”
霍砚生闻言拧起眉:“能好好沟通的事情,就别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宋清欢有一瞬的气闷,酸苦间又觉得没什么计较的必要。
她叹了口气:“就当是我多心吧。”
霍砚生动作一顿,那张无波无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裂痕。
“别想太多,你一直会是霍太太。”
宋清欢靠着椅背,没再说话。
车停在鹭园门口,她径直下了车。
“清欢。”车里的霍砚生突然叫住她。
宋清欢回过头。
他说:“周五是司衍的家长会,得你去一下。”
她没法儿形容霍砚生脸上的表情,好像有一种示弱的感觉。
好像在提醒自己,也提醒她,两个人是一家人。
宋清欢点点头。
“还有……”霍砚生有些迟疑地说,“下周三是我们结婚二十年的纪念日,我订了酒席。”
宋清欢忽然有些鼻酸。
只因她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事。
那是1979年,他们下放的村里,许多知青为了回城连抛妻弃子也毫不犹豫。
那时候她和霍砚生也只是在处对象,对他会抛弃自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但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等到的不是他的告别,而是他的求婚。
霍砚生步履匆匆,手上一捧木兰花,到她面前时依然新鲜。
他单膝跪地,样子做了个十成十,他说:“清欢,我很确定,我想和你共度余生。”
他们就这样成了婚,婚宴却因为拮据而办得简陋。
宋清欢拟好的婚宴菜单几乎一道都凑不出来,霍砚生相当愧疚。
那时的她拿着菜单笑,说:“没关系,以后本大厨给你做一桌更好的!”
这本来也是她对两人未来的期许,可眼见着一年、两年……二十年过去了,那桌饭竟然一直没吃上。
如今终于有机会了,这顿饭却要变成一种对两人感情的祭奠。
宋清欢的泪水漫上眼眶,连同着面前霍砚生的脸都模糊了。
她哑声却坚定地说:“不用了,不用去饭店,也不用请人,就在家里吃吧,我亲手做。”
说完,宋清欢就匆匆转过身走了。
霍砚生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紧皱。
这些日子,宋清欢的态度总叫他觉得不安稳。
长久的沉默里,司机突然开口说道:“霍局,太太这些年也不容易。”
司机是跟了他十来年的老人了,向来话少。
霍砚生收回目光,只说:“开车吧。”
……
酒楼的生意越发红火,许多客人都指名要吃宋清欢做的菜。
霍司衍的家长会都是她挤出时间去参加的。
坐在教室里,看着霍司衍的成绩名列前茅,她心里是说不出的自豪。
班主任也和她寒暄:“最近霍司衍成绩有所回升,在学校里也没和人打过架了,您肯定好好教导过他了吧。”
“没有。”宋清欢笑着摇摇头,“我应该只是比以前更关心他了。”
听家长这么说,班主任话锋一转:“不过上次也是另一个同学说话太过分了,哪能编排人爸爸的事情呢!霍司衍妈妈您放心,以后班里不会再有这种流言蜚语了!”
宋清欢闻言一愣。
难怪上次不管她怎么问,霍司衍都不肯说打架的原因,原来是和霍砚生与徐惠茹有关。
开完家长会,她带着霍司衍去医院看宋振国。
路上,霍司衍咬起牙:“妈,我宁愿被人说爸妈离婚了,都不想被人说爸出轨。”9
宋清欢只说:“你爸那算有点嫌疑,还没落实呢。”
霍司衍不服气地抿起嘴,没再说什么。
宋清欢看着他这严肃的样子,不由失笑:“没事,都快结束了。”
……
周末起,宋清欢就开始准备纪念日那天的食材。
结婚纪念日当天,她直接请了一天假,待在家里做菜。
霍砚生从单位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桌上摆了一大桌,道道都是叫得上来的名菜。
他下意识说道:“这么丰盛,也太辛苦你了。”
做菜的时候,宋清欢就想起刚回城的时候,那时的霍砚生还没有现在忙。
他会抽空到鹭园的后厨,品尝她练习的新菜。
无论好不好吃,霍砚生都赞不绝口。
他的眼睛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却是鲜活透亮的。
多年之后回看,她才发现,也许那才是他们真正相爱的时候。
宋清欢笑着说:“当年结婚时,我承诺过的要亲手给你做一桌好菜。”
霍砚生微怔,此时终于对二十年前的事有了模糊的印象。
“尝尝这佛跳墙,你刚到乡下的时候嘴真的很刁,想吃精细菜,但那时候食材有限,我只能拿香菇和小鸡蛋代替,这些年,我研究了很久,今天这次应该是味道最好的一次……”
“这是清汤燕菜,那时候你烧糊涂了报菜名,那时哪儿能给你找到燕窝呢?可惜回城这么多年,也没真做给你尝尝……”
宋清欢件件细数。
霍砚生没有打断她,只是沉默地尝着一道道,好像又和她走过了一遍漫长的二十年。
两人静静地吃完这顿饭。
等霍砚生放下筷子,宋清欢才看着他不知不觉间微红的眼眶开口。
“砚生,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了。”
霍砚生还是没说话,又或者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了。
顿了顿,宋清欢继续说了下去。
“曾经我们无话不谈,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交集所剩无几,能说的话题除了孩子,好像什么也没有了。”
“你不想再了解我,也不愿意我再参与你的生活。”
“这段感情,好像只有我一直还在原地,而你已经越走越远。”
霍砚生听到这里,张了张唇想打断宋清欢。
可宋清欢已经说出了最后那句话:“砚生,你曾教我一个成语,叫善始善终。”
对上她清澈却坚定的视线,霍砚生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他的手有些止不住地颤抖,心里对宋清欢后面要说的话已有了预感。
而宋清欢也终于如释重负地笑叹出一口气。
“吃完这顿散伙饭,我们都该开始新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