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红星纺织厂苏厂长的独女,苏晓梅,厂里唯一一个可以“子承父业”的女孩。
所有人都说,我爹相中的那三个得意门生,林卫东、赵勇、李明,将来必定有一个是我的丈夫,也是厂子的顶梁柱。
可他们三个,眼皮子从未真正落在我身上过。
我给林卫东偷偷送过多少次自己纳的鞋垫,换来的只是他更多的不耐与躲闪。
我原以为他对所有女同志都这般冷淡,直到我亲耳听见他对纺纱车间的白秀莲低语:
“我答应苏厂长好好干,是为了咱们的将来,等我评上劳模,当上车间主任,就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苏晓梅那边,我会让她爹另外给她找个好人家,只要她别再来烦你,我可以让厂里多分套房子给她当嫁妆。”
“秀莲,你才是我林卫东认定的媳妇。”
全厂技术评比大会前一天,我爹问我,那三个小伙子,我到底中意哪个。
我想起他们三个看我时那或躲闪或轻视的眼神,咧开嘴笑了:
“爹,我也是读过书的新时代女性,结婚这种大事,自然要找个对厂子和个人都最有益处的。”
“就选从上海来咱们厂支援技术改造的陈工程师吧。”
我爹手里的搪瓷缸子差点没拿稳:
“陈建斌那后生,五年前支援西北建设时被机器砸伤了腿,走路都跛着,听说身体也不太好,你真想好了?”
1
我字字清晰:“咱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哪有什么情情爱爱,既然都是为了厂子好,为了以后日子过得安稳,当然要挑个对咱们厂贡献最大的陈工程师。”
我爹脸色有些发沉:“话是这么说不假,可我给你挑的那三个后生,林卫东,赵勇,李明,你就一个都没看上?”
我爹疼我娘,可我娘在我出生那年,因为难产大出血,撒手去了。
他扛不住再找一个,又怕我一个女娃娃,将来撑不起这个家,也镇不住厂里那些老人。
我爹听了老政委的建议,从下面公社和困难职工家里,挑了三个根正苗红又肯学肯干的半大小子带在身边当徒弟。
早就放出话去,不管我将来挑了他们哪个,那人就能名正言顺地进厂委,协助我爹管理生产,压住那些不服气的刺儿头。
我爹是真心疼我,但这和他觉得一个女同志挑不起红星厂这副重担,并不矛盾。
我望向我爹:“陈工程师虽然腿脚不利索,身体底子也弱些,但他脑子里的技术是实打实的,他也是上海大厂出来的独苗工程师,比起选个咱们厂自己培养的愣头青,不如选个有真本事、能给咱们厂带来新技术的外援。”
我爹重重地吸了口烟,缓缓点了点头:“既然他们三个没那个本事让你点了头,那以后也就别老往咱们家跑了。”
若我只说是因为林卫东不喜欢我,我不愿强求。
我爹肯定会把林卫东叫到跟前,拍着桌子问他一个农村来的学徒小子,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我不愿我爹拿这些年的师徒情分去压林卫东,也不愿硬把林卫东绑在我身边,更不愿和他凑成一对互看不顺眼的夫妻。
再说,林卫东跟白秀莲说的那些话,已经把我的心砸得稀巴烂。
往后各走各的路,已是我能给出的最大体面。
走出我爹办公室的时候,他正用眼角余光扫着林卫东。
林卫东恭恭敬敬送走我爹后,一扭脸,眉头就拧成了疙瘩:“你又跟你爹嚼什么舌根了?”
他眼底那股子嫌弃和不痛快,就差直接啐我一口唾沫,好似我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我还没来得及张嘴,旁边的赵勇就先哼了一声:“还能说啥?”
“无非就是嫌我们哥仨没把她当小祖宗供着呗。”
剩下的李明也撇了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我说苏大小姐,这都啥年代了,你还当自个儿是旧社会的千金小姐,有点儿小权就能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转圈?”
他们三个人一条心,枪口一致对外,话跟小刀子似的往我心口扎。
我实在想不通:“你们三个都不想跟我处对象,为啥从来没人跟我爹挑明了说?”
我爹虽然有意栽培他们当女婿,但绝不是个会乱点鸳鸯谱的糊涂人。
只要他们说个“不”字,我爹立马就会给他们安排好工作岗位,让他们安心当个技术骨干,绝不会再提这茬。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我爹苏厂长这块金字招牌,放不下厂里这点权力和好处。
脾气最冲的赵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得倒轻巧,谁不知道我们哥仨都是苏厂长一手带出来的,吃你们苏家的,住你们苏家的,哪有我们说‘不’的份儿?”
林卫东脸色铁青地瞪着我:“你要是真非得选我,那就选吧,只盼着你往后别为难他们两个。”
赵勇和李明听见这话,立刻露出了几分感激的神色。
瞅着林卫东这副准备英勇就义的模样,我只觉得嗓子眼儿里堵得慌,一阵阵发苦。
我还不及出声,白秀莲突然从车间门口探出头来。
一瞅见我,她就好似受惊的兔子,一下子就缩到了林卫东身后。
林卫东立刻往前跨了一步,把白秀莲护得严严实实:“她也没犯什么错,你今天就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却发觉本该和我爹站在一边的三个人,全都挡在了白秀莲身前,生怕我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2
五年前,白秀莲刚从乡下招工进厂,托人送了一双她自己纳的粗布鞋垫给我。
我回了她一块攒了好久的“的确良”布料,足够做件新衬衫,算是见面人情。
却没料到我刚把布料递给她,就被林卫东一把夺了过去。
他瞪着眼珠子:“秀莲她娘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就是那几张旧鞋样,你也要抢走不成?”
我一头雾水地望向白秀莲,指望她能开口解释这布料是我主动给她的。
谁知白秀莲眼圈一红,泪珠子就滚了下来,当着众人的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不是晓梅姐抢的,是我,是我不配收这么好的料子。”
“晓梅姐对我好,还说要帮我介绍个好对象,我,我真的没有半点委屈。”
她对着我咚咚咚地磕起头来,这一下可把那三个人看得眼睛都红了,想起自己也是从苦地方出来的,那股子“义气”顿时冲上了头。
纷纷义正辞严地质问:“就算你是苏厂长的千金,也没资格逼着人家把过世亲娘留下的念想拿出来换你的破布料吧?”
“虽然那鞋样不值钱,可那份心意,是你这几尺‘的确良’能比的吗?你赶紧把鞋样还给秀莲!”
“真是跟传说中的一样霸道,光顾着自己高兴,不管别人死活。”
我当即气得脸都白了,却想着这中间肯定有天大的误会,找个机会说清楚就好了。
强压着火气把那几张泛黄的鞋样纸片递给白秀莲,她伸过手来接的时候,却手一抖。
鞋样霎时被撕成了几片,她咬着发白的嘴唇,冲着我喊:“苏大小姐既然宁愿毁了也不肯还给我,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
林卫东一向最看不惯“仗势欺人”的,立时黑着脸警告我:“你现在马上给秀莲赔礼道歉,不然别怪我不念苏厂长的师徒情分!”
那时候我已经跟林卫东透过信,说过非他不嫁的心思。
林卫东就拿这个当把柄,逼着我给白秀莲低头认错。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脸皮也薄,不敢冒着彻底失去心上人的风险为自己辩解一句。
只能红着眼睛,当着所有人的面,给白秀莲鞠躬道歉。
可这一道歉,就是整整五年。
从那以后,白秀莲只要一碰见我,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不是突然给你鞠个九十度的躬,就是眼泪汪汪地说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干……
我沉下脸,盯着林卫东:“你要是真怕我欺负了白秀莲,就一天二十四小时把她拴在你的裤腰带上。”
明明是带着火气的话,林卫东却皱紧了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对秀莲做什么?”
赵勇一拍大腿,指着我嚷嚷:“该不会是因为我们哥仨凑钱给秀莲买了块‘先锋’牌手表,你就准备找茬欺负她吧?”
李明也冷着眼珠子瞅我:“你什么好东西没有?可秀莲呢,从小到大连块正经的手表都没戴过,不过是块国产表,你至于揪着不放吗?”
我瞳孔微微一缩:“‘先锋’牌手表?”
3
那块手表,是我托上海的表姨妈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票,准备在我爹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个惊喜。
是我爹一直念叨着想要,说指针走得准,样子也大方。
半年前就托了信,表姨妈上个月才把表和票据一起寄过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收在抽屉里,就等着我爹生日那天。
可现在,这份本该属于我爹的礼物,却戴在了白秀莲的手腕上。
目光落在林卫东身上,这块表是他去邮局帮我取的包裹。
没有他点头,谁也动不了我抽屉里的东西。
林卫东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恼火地别过头:“秀莲她一天到晚在车间里忙,连看个时间都不方便,我只是想让她工作顺心点,再说了,这表的钱我们三个也凑了,你爹那里,我们再想办法给他买个别的就是了!”
“你别在这里无理取闹了,大不了,大不了回头我在厂里的表彰大会上,当众宣布要和你处对象,这样你总该满意了吧?”
看着林卫东那一脸的施舍和不情愿,我差点以为自己才是那个从乡下招工来的。
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反而都替林卫东觉得委屈。
“卫东哥,你何必为了这种人牺牲自己?苏晓梅娇气霸道又小心眼,娶她还不如去当个老光棍。”
“这下苏晓梅只怕要高兴得找不着北了,盼了这么多年的事儿,总算让她给盼着了。”
“呜呜呜,卫东哥你可千万别为了我耽误了自个儿一辈子的幸福,大不了,大不了我跪下来给晓梅姐磕头,我给她当牛做马,我什么都愿意干……”
我喉咙里干得冒烟,一字一句地挤出来:“我不会和你处对象的。”
林卫东诧异地扬了扬眉毛,一脸的不信。
赵勇和李明也面面相觑,生怕我下一句就要点他们的名。
被从小一起长大的三个人这么嫌弃,我怕自己再不走,眼泪就要不争气地掉下来。
扭头想走,却被白秀莲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眼圈通红,又一次对着我跪了下去:“求求你苏大小姐,不要为难卫东哥他们,他们三个都是苏厂长一手带出来的,在厂里本就处处受人瞩目,你要是因为他们把手表送给我而生气,想去苏厂长那里告状,我,我愿意给你磕头赔罪,磕到你消气为止。”
她咚咚咚地又开始磕头,没几下额头就红了一片,渗出了血丝。
林卫东心疼得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扭头怒冲冲地瞪着我:“嘴上说不跟我处,有本事到时候真别选我!用这种法子来逼秀莲,算什么本事?!”
“你不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去厂长那里告我们的状,把秀莲从厂里赶走吗?”
我冷冷地注视着林卫东:“我不明白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但你放心,我绝不会选你当我未来的丈夫。”
本以为林卫东会就此作罢,谁知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不选我你选谁?赵勇还是李明?”
“李明一门心思钻研技术想去大城市发展,赵勇性子直爽想去跑供销,你害了我一个还不够,还想把他们俩也拖下水吗?”
林卫东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只要你答应以后不再找秀莲的麻烦,我可以和你订婚,别再闹了,行不行?”
他眼底透着浓浓的倦意,好似被我纠缠了许久许久,已经筋疲力尽。
我深深地看着林卫东,一字一顿:“一切都会如你所愿的。”
他怕我欺负白秀莲,更不情愿和我在一起。
等我嫁给陈建斌,他担心的这些事,就都解决了。
4
这段时间我一直没再去找林卫东,直到五一表彰大会那天,他才沉着一张脸出现在会场。
赵勇和李明也跟在他身后,一个个神色都不太好看。
我皱着眉头看向负责安排座次的工会干事,我明明说过今天宣布订婚对象不是他们,根本没必要把他们安排在主桌。
可那干事却一个劲儿地摆手,嘴型无声地说:我不知道,是他们自己过来的。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准备装作什么都没瞧见。
台下的厂职工比我还热情,纷纷跟他们仨打招呼。
“卫东真是年轻有为啊,上个月你们车间的那个技术革新,听说给厂里省了不少料子吧?怪不得晓梅就相中你了。”
可那个革新方案明明是我熬了几个通宵画出来的图纸,林卫东只是带着人具体实施了一下。
“赵勇虽然性子急了点,但为人正直,敢打敢拼,晓梅要是跟了你,往后肯定没人敢欺负。”
我心底冷哼一声,平日里明里暗里给我气受最多的就是赵勇,他看我就跟看阶级敌人似的,恨不得立刻把我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李明看着也沉稳可靠,晓梅选你也不错,都是咱们厂自己培养出来的人才,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我们这些老家伙啊。”
他们三个人,在厂里的大会上,倒好似是今天真正的主角,游刃有余。
我皱着眉想开口打断这场荒唐的吹捧,他们三个人却齐齐低下头,各自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擦汗,又或者整理衣领。
来不及细想,赵勇最先变了脸色,几步冲到我面前,重重推了我一把。
我被他推得往后踉跄几步,额头一下子磕在了旁边的桌角上,顿时眼冒金星。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住了,纷纷往后退,不敢掺和。
林卫东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拉住了还想上前的赵勇,扭过头,咬着牙根瞪着我:“我们哥仨都已经站在这里任你挑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非要把秀莲逼得没活路你才甘心吗?”
我捂着火辣辣疼的额头,不明所以,李明见我这副模样,眼神里的轻蔑更深了。
“你趁我们都不在秀莲身边,居然敢让人在厂里散播那些腌臜的谣言,还往她宿舍泼脏水,我告诉你,苏晓梅,你别想得逞!”
这句话一出来,我立刻明白,是白秀莲又在背后捣鬼了。
在场的不是厂里的老领导就是各车间的先进代表,我当着他们的面被推搡,额头还见了红,却没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我心头一凛,想必他们都认定了我爹百年之后,这红星厂必定会落到这三个人手里,所以不敢轻易得罪他们。
我捂着额角,冷眼看着赵勇:“道歉!”
赵勇扫了一眼我额头上渗出的血珠,讥诮地开口:“秀莲的名声都快被你毁尽了,你只是磕破点皮,有什么好委屈的?”
“呜呜呜~”白秀莲哭哭啼啼地从人群后跑了进来,身上的确良衬衫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头发也乱糟糟的,一看就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刚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林卫东手快地脱下自己身上的劳动布外套,披在白秀莲身上,扭回头,满脸厌恶地盯着我:“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会演戏,我林卫东是绝不会娶你这种女人的!”
一向话不多的李明也冷着脸挡在白秀莲前面:“你娘当年没能给你爹生个带把的接班,你爹就把我们三个当工具人培养起来,我们也都认了,没想到你还这么不知足。”
“既然这样,这面子上的和气,也没必要再维持下去了。”
他扭头就往外走,压根没把苏厂长的脸面和厂里的纪律放在眼里。
临走前,林卫东高傲地甩下一句:“我会和你订婚,但你苏晓梅日后只是个摆设,要想我帮你爹稳住厂里的局面,你就必须给我老老实实的。”
我笑了,他们是不是都忘了。
若没有我爹,红星厂也不可能招他们进厂,更别提把他们当接班人培养。
见他们三个要走,终于有厂领导想上前劝阻。
我却冷着脸,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让他们走!”
白秀莲在林卫东身后,得意地朝我瞥了一眼,那神情,好似已经赢下了整个世界。
我站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直到工会干事焦急地凑过来说:“这,这可怎么办啊,晓梅,他们三个都走了,你,你这联谊会还怎么选人啊?”
其他相熟的阿姨婶子也都皱起了眉头。
“女孩子家家的,迟早都是要嫁人的,厂里这三个最出挑的后生都不要她,那还能嫁给谁去?”
我擦去额角凝住的血迹,笑着端起桌上的麦乳精,对着台下众人举了举杯:“各位叔叔阿姨,各位同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今天不光是咱们厂的表彰大会,也是我苏晓梅宣布订婚的日子。”
会场前方临时挂起的白色幕布上,用幻灯机打出了一张戴着黑框眼镜、面容清瘦的男人照片。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不是从上海派来咱们厂支援技术改造的陈工程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