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第一天,我就知道这家公司不正常。
老板吴德山挺着他那圆滚滚的肚子,指挥着七八个壮汉,吭哧吭哧地把一尊半人多高的鎏金财神像,往他办公室里搬。
那财神像金光闪闪,俗气冲天,手里捧着的元宝比人头还大。
可他们偏偏要把它安放在一个最离谱的位置——消防栓正前方。
红色的消防栓柜,被金色的财神像挡了个严严实实。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劝阻。
“吴总,财神像摆在这儿,会挡住救援设备,不安全。”
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
吴德山瞪着我。
“你谁啊?”
人事经理连忙凑上去,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吴德山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上下打量我。
“新来的?”他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你懂个屁!财神到位,上市翻倍!你一个新来的,懂什么规矩?一来就想挡公司的财路?我看你就是存心来给公司添堵的!”
他声音洪亮,整个办公区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瞬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有幸灾乐祸的,有鄙夷的,也有冷漠的。
“就是,吴总这都是为了公司好,财神爷的位置能乱动吗?”
“新来的吧,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吴总的布局也是你能指手画脚的?”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小子第一天来就犯大忌啊。”
马屁声此起彼伏,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张了张嘴,想争辩几句,关于消防安全,关于法规。可看着吴德山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我又把话咽了回去。
人事经理尴尬地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林城啊,吴总最信这些,你以后说话注意点。先去你工位吧。”
因为吴德山的授意,我的工位被安排在角落,正对着卫生间的门。
此刻正值夏天,阵阵异味熏得我头昏眼花。
正当我萌生了提桶跑路的想法时,公司突然召开了一场大会,要求所有员工必须到场。
我只好关掉简历投递页面,跟着其他员工来到会议场地。
屏幕上写着大会主题:“年度员工命格八字评定优化”。
而吴德山花大价钱从香港请来的“玄学大师”,正穿着一身唐装,手里拿着个罗盘,捋着山羊胡,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
吴德山坐在他身边,像个最虔诚的信徒。
“大师,您给看看,我们公司今年的运势如何?”
大师捻着胡须,闭目掐算了半天,然后猛地睁眼,说了一堆“紫气东来”、“财星高照”的吉祥话,听得吴德山心花怒放。
接着,就是评定环节。
员工们按照入职顺序,一个个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大师根据八字,对每个人的岗位、负责的项目,甚至办公位的朝向,都给出了“专业建议”。
八字“旺财”的,被调到核心的销售和市场部。
八字“稳重”的,被安排进了财务和行政岗。
一个程序员因为八字“带水”,据说能“浇灌”公司的“财木”,当场被许诺了项目奖金翻倍。
这哪里是公司,分明就是一个披着现代企业外衣的封建大家族。
终于轮到我了。
大师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手里的罗盘指针疯狂转动,像是失了控。他绕着我走了两圈,嘴里念念有词,脸色越来越凝重。
最后,他停下来,对着吴德山摇了摇头,一脸惋惜。
“吴总,此人……命格过硬,八字带煞,与公司的财位严重冲撞啊!”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长此以往,怕是会损了公司的根基!”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吴德山的脸色,瞬间阴沉。
“那……那怎么办?大师,总不能把他开了吧?刚签的合同。”
大师故作高深地摆摆手:“开除倒也不必,天生我材必有用。命硬之人,自有其用武之地。所谓以毒攻毒,以煞镇煞。”
他指向公司项目版图上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就让他去‘锦绣家园’那个项目吧。那个项目煞气重,一直不顺,正好让他这命硬的去压一压。成了,是他的造化;败了,也与公司主体运势无碍。”
“锦绣家园”。
这四个字一出,周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那是公司里人尽皆知的烂尾项目,一个巨大的天坑。
据说项目从拿地开始就不顺,施工期间事故频发,后来又因为资金链问题彻底停摆。前几任负责人,不是引咎辞职,就是被弄得灰头土脸,主动滚蛋。
吴德山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办!大师果然高明!”
“林城,从今天起,你就调去‘锦绣家园’项目部,担任项目经理,负责项目的收尾工作。这是公司对你的考验,也是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好好干!”
没有给我任何反驳的机会,会议就此结束。
“锦绣家园”项目部的办公室,设立在郊区一栋孤零零的板房里。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不像个办公室,更像个被人遗弃多年的仓库。
没有欢迎,没有交接,只有一个看门的大爷,扔给我一串钥匙。
我成了这个“死亡项目”的光杆司令。
也好,至少耳根清净。
我花了一整天时间打扫卫生,然后一头扎进了那堆积如山的项目资料里。图纸、合同、审批文件、财务报表……
起初,我只是抱着完成“收尾工作”的心态,例行公事地整理。
但越往下看,我的心就越沉。
这个项目的问题,远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不仅是建筑图纸被随意篡改,还有许多明显不合格的工序,都被签上了“合格”二字。
但真正让我感到恐惧的,是财务报表。
在无数个看似正常的现金条目下,有将近三千万的资金,凭空消失了。
我瘫坐在椅子上,手里的报表散落一地。冷汗浸透了我的衬衫。
这不是一个坑,这是一个足以把人埋得尸骨无存的巨大黑洞。
我花了两天两夜,将所有的证据整理成一份详细的报告。
并且开始疯狂地投递简历,只要是专业相关的岗位,我一个都不放过。
这样的公司,我一天也不想再待下去。
我揣着那份沉甸甸的报告,回到了市中心的公司总部。
推开吴德山办公室的门,一股浓郁的檀香味扑鼻而来。
他正背对着我,对着那尊巨大的鎏金财神像,手里捏着三炷香,一边拜,一边念念有词。
“财神爷保佑,财神爷显灵……小人吴德山,最近心神不宁,总觉得有脏东西在公司里作祟,求财神爷指点迷津,帮我把那‘鬼’给揪出来……”
他的声音虔诚,听得我一阵恶寒。
我清了清嗓子。
“吴总。”
他吓了一跳,猛地回过身。
“你来干什么?‘锦绣家园’那边有进展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
我没有说话,径直走过去,将手里的报告,“啪”的一声,放在了他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上。
“吴总,这是我这几天整理出来的东西,您最好亲自看一看。”
他狐疑地拿起报告,漫不经心地翻了开来。
一开始,他的表情还是不屑一顾。
但当他看到最后那张关于三千万资金去向的汇总表时,瞳孔猛地收缩了一瞬。
我静静地看着他,已经做好了被他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甚至是被保安架出去的准备。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吴德山没有发怒。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那双小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反而爆发出狂喜光芒。
“是……是你!就是你!”
他一把扔掉手里的报告,绕过办公桌,冲到我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
“大师算得真准!他说得没错!要找一个命硬如铁、八字带煞的人,才能发现藏在项目里的‘鬼’!才能把这笔烂账给翻出来!”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唾沫横飞。
“林城!我错怪你了!你不是公司的瘟神,你他妈是我的福星!是财神爷派来帮我的贵人!”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搞懵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完全不给我反应的时间,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就打印好的文件,塞进我手里。
“从今天起,你就是‘锦绣家园’项目的总负责人!薪资翻倍!不,翻三倍!我再给你配个团队,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他指着那份几乎要了我半条命的报告,眼神灼热。
“这三千万,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给我追回来!你就是我吴德山的一把刀,一把专门斩妖除魔的刀!”
说完,他竟然转过身,噗通一声,对着那尊财神像跪了下去,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感谢财神爷指点迷津!感谢财神爷送来镇邪之人!吴德山叩谢神恩!”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升职文件,白纸黑字,红色的印章刺眼夺目。
追回三千万?那笔钱早就被他自己,或者他背后的人给吞了,怎么可能追得回来?
他现在把我捧上高位,就是要在司法和银行找上门来之前,找一个替罪羊,来背下这口天大的黑锅。
到时候,所有的责任文件上签的都是我的名字。
而他吴德山,只需要演一出被下属蒙骗的戏码,就能金蝉脱壳。
我握着那份升职文件,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年近三十的我上有老,下有小,身上还背着车贷房贷,贸然离职只会让家庭的重担都倾斜到妻子身上。
作为一个男人,我不能这样。
“谢谢吴总信任,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嘴上应承下来,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有公司录取我,我就立刻跑路。
那天开始,大会小会上,我都积极发言,对吴德山的每一个“战略部署”都高声拥护。
吴德山很满意我的“转变”,看我的眼神也越发欣赏,时不时拍着我的肩膀,叫我福星。
但他手下的人送来的文件,却越来越要命。
“林总,这是项目重启的贷款申请,需要您签字。”
“林总,这份给银行的担保函……”
只要我签下自己的名字,就等于把脖子伸进了绞索。
我阳奉阴违,口头上满口答应。
“好的,文件先放这儿,这么重要的事,我必须仔细研究研究,不能辜负吴总的信任。”
“这个条款有点模糊,我需要找法务再确认一下。”
吴德山的耐心在一天天被消磨,催促的电话越来越频繁,语气也从最初的和颜悦色,变得越来越不耐烦。
我知道,我拖不了多久了。
我必须在吴德山彻底翻脸之前,从这个泥潭里逃出去。
然而,我投出去的几十份简历,全都石沉大海,没有一丝回音。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有一家公司给我打了电话,约定了面试时间。
我欣喜若狂,感觉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可我没想到,第二天,我刚走进办公室,吴德山的秘书就冷着脸走了过来。
“林总,吴总找您。”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走进吴德山的办公室。
一张A4纸,带着风声,狠狠地摔在了我的脸上。
纸张的边缘划过我的脸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疼。
那是我投给那家公司的简历。
我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林城,你他妈的把我当傻子耍?”